诗文库 正文
评汉食货志 南宋 · 曹彦约
出处:全宋文卷六六六五、《昌谷集》卷二一
井田,先王之治本。后世得其一端而用之,犹足以致治,舍此而皆末矣。昔先王经界本意,于斯民生养休息,曷尝有纤悉毫末不备?谓斯民不可以不安,于是有地著之法。自六尺为步,积而至于亩百为夫。自一夫百一十亩,积而至于九夫为井。出入足以相友,守望足以相助,疾病足以相救。七十以上者得所以养,十岁以下者得所以成,而安民之效著矣。谓斯民不可以不富,于是有种艺之法。灾害有当备之种,田中无可栽之木。环庐有桑,菜茹有畦。外有瓜瓠果蓏之植,内有鸡豚狗彘之畜。食肉者有其物,衣帛者有其具。颁白无提挈之劳,衣绩无燎火之费,而富民之效著矣。谓斯民不可以不教,于是有庠序之法。始之于六甲五方之微,而推之于室家长幼之节。学礼乐而知君臣之礼,升大学而有秀异俊造之士。振木铎以采其诗,比音律以献于上,而教民之效著矣。亦非井田之外,复有所谓法也。秦人自绝于先王之法,既不足以久有天下,沟遂径畛之迹既废,而比联邻里之习日远。后世圣君贤士,锐然欲有以振起之,而终不可至。致使好议论者从而尤之,以谓世态日益变,人物日益繁。如封建之不可复用,肉刑之不可复施,则古之所谓井牧田野,自税亩丘甲以下,不可以复讲矣。用东郭咸阳之策,则鬻海者可以多资;用孔仅之策,则冶铁者可以广蓄。告缗钱则杨可之计胜,输家财则卜式之计行。甚至璧止值数千,而皮荐反四十万;宝货止五物,而其数乃二十八品。去井田愈远,一切以无道行之,疑其贯朽粟陈,高出先王之上,而其效乃至于虚耗,盗贼群起。然后知先王之法,其所以深思熟虑,厥有本末,非后世所能髣髴也。先王之立法,于斯民之事,不一而足也。始而安之,惧无以逸其老也;中而富之,惧无以乐其心也;终而教之,惧无以养其性也。民安则国安,民富则国富,民知教则国祚长。三者相待而行,废一不可。后世李悝、赵过、耿寿昌之徒,不暇更为长久计,得其富民之说,犹足以致目前之利。自武帝以至王莽,谆谆以富国为急,求之于珍宝末作之间,直以百姓为货。不知民怨盗起,使其国日趋于贫。求富而失其富,将焉用智?今观李悝尽地力之教,以地方百里,提封九万井为本;以治田勤谨,亩益三斗为率。考社闾春秋之费,稽疾病死丧之用。取上中下之熟而四分之,或籴其三,或籴其一。行之魏国,魏国富强。此非井田之法,而实井田数邦用、知足否之遗意也。赵过之代田也,以一亩而为三圳,以二耜而为耦耕。播种则于圳中,而耨草则于垄上。其田器皆有便巧,其受田皆有顷数。有能风与旱之功,有常过缦田之效。用力少而得谷多,颇有蓄积。此非井田之法,而实井田或耘或耔之遗意也。耿寿昌之建议也,漕谷四百万斛,省关东卒三万馀人。尝试其说,已有著效。然后筑仓于郡,名曰常平。谷贱则增价以利农,谷贵则减价以便民。国以之富,民以之利。此非井田之法,而实井田敛出法、均民食之遗意也。其次则又有晁错,知地不可以有遗利,民不可以有馀力。商人不可不贱,农夫不可不尊。使天下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揆事而言,犹是下策。惟其有禹汤先备之意,贵五谷而贱珠玉,亦能民不乏困,天下安宁。文景赐租之效,常本于此。使汉之文武更能尽用贾谊、董仲舒之策,衣食足者使知有荣辱之分,仓廪实者使知有礼节之好。税民不过什一,使民不过三日。仿近古之制,立名田之限,塞其傔并,严其专杀,渐仁摩义,去井田不远矣。时方以富国为急,其君有意富民,已不多见,而望其始安而终教之,不可得也。大抵食货两端,虽古先圣王,不能偏废于天下。然食者,农殖嘉谷可食之物,不可一日阙,货则布帛可以衣,金可以器械,亦不得谓之不急。至于龟贝皮币,所以阜通货贿,懋迁有无,恃丝粟得以并行于天下,而不可以独立。《洪范》八政,显立次第,不可谓无意也。上之人以食为主,以货为辅,则士得以行其学,工商得以不迁其业,朝无废官,邑无敖民,地无旷土,王德流洽而礼乐成,职由此也。惟上之人一意富国,惟货是视,则蓄价百倍者必有以发管仲之虑,子母相权者必有以启单穆公之忧,民人抵罪者必有以动贾谊之念。而均输盐铁等策,将与诛匈奴,招南粤,巧诋深刻者并行于世,不期然而然,无足怪者。以食为主,不必言治,而与治相偶;以货为主,不必言乱,而与乱相值。上之人盍思其故乎?欲富国必先富民,欲富民必仿井田之意而推行之,此则班孟坚两篇之意,截然不相侵紊,可以深考。不然而日变成法,使天下民趋于愁怨而不知悔,而未知其所底止也。
上言盐铁 西汉 · 孔仅、东郭咸阳
出处:全汉文 卷二十八
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农佐赋。愿募民自给费,因官器作鬻盐,官与牢盆。浮食奇民,欲擅管山海之货,以致富羡,役利细民。其沮事之议,不可胜听。敢私铸铁器鬻盐者,钦左趾,没入其器物。郡不出铁者,置小铁官,使属在所县(《史记·平准书》:大农上盐铁丞孔仅、咸阳言。又见《汉书·食货志》,其文小异。)。
鹿门隐书五十三篇 其四十八 唐 · 皮日休
出处:全唐文卷七百九十八
自汉至今。民产半入乎公者。其唯桑宏羊孔仅乎。卫青霍去病乎。设遇圣天子。吾知桑孔不过乎贾竖。卫霍不过乎士伍。
叶嘉传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九九一、《苏文忠公全集》卷一三、《古今图书集成》食货典卷二九三 创作地点:江苏省徐州市
叶嘉,闽人也。其先处上谷。曾祖茂先,养高不仕,好游名山,至武夷,悦之,遂家焉。尝曰:「吾植功种德,不为时采,然遗香后世,吾子孙必盛于中土,当饮其惠矣」。茂先葬郝源,子孙遂为郝源民。至嘉,少植节操。或劝之业武。曰:「吾当为天下英武之精,一枪一旗,岂吾事哉」!因而游见陆先生,先生奇之,为著其行录传于时。方汉帝嗜阅经史,时建安人为谒者侍上,上读其行录而善之,曰:「吾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曰:「臣邑人叶嘉,风味恬淡,清白可爱,颇负其名,有济世之才,虽羽知犹未详也」。上惊,敕建安太守召嘉,给传遣诣京师。郡守始令采访嘉所在,命赍书示之。嘉未就,遣使臣督促。郡守曰:「叶先生方闭门制作,研味经史,志图挺立,必不屑进,未可促之」。亲至山中,为之劝驾,始行登车。遇相者揖之,曰:「先生容质异常,矫然有龙凤之姿,后当大贵」。嘉以皂囊上封事。天子见之,曰:「吾久饫卿名,但未知其实尔,我其试哉」!因顾谓侍臣曰:「视嘉容貌如铁,资质刚劲,难以遽用,必槌提顿挫之乃可」。遂以言恐嘉曰:「砧斧在前,鼎镬在后,将以烹子,子视之如何」?嘉勃然吐气,曰:「臣山薮猥士,幸惟陛下采择至此,可以利生,虽粉身碎骨,臣不辞也」。上笑,命以名曹处之,又加枢要之务焉。因诫小黄门监之。有顷,报曰:「嘉之所为,犹若粗疏然」。上曰:「吾知其才,第以独学未经师耳」。嘉为之屑屑就师,顷刻就事,已精熟矣。上乃敕御史欧阳高、金紫光禄大夫郑当时、甘泉侯陈平三人与之同事。欧阳疾嘉初进有宠,曰:「吾属且为之下矣」。计欲倾之。会天子御延英,促召四人,欧但热中而已,当时以足击嘉,而平亦以口侵陵之。嘉虽见侮,为之起立,颜色不变。欧阳悔曰:「陛下以叶嘉见托,吾辈亦不可忽之也」。因同见帝,阳称嘉美而阴以轻浮訾之。嘉亦诉于上。上为责欧阳,怜嘉,视其颜色,久之,曰:「叶嘉真清白之士也。其气飘然,若浮云矣」。遂引而宴之。少选间,上鼓舌欣然,曰:「始吾见嘉未甚好也,久味其言,令人爱之,朕之精魄,不觉洒然而醒。《书》曰:『启乃心,沃朕心』。嘉之谓也」。于是封嘉钜合侯,位尚书,曰:「尚书,朕喉舌之任也」。由是宠爱日加。朝廷宾客遇会宴享,未始不推于嘉。上日引对,至于再三。后因侍宴苑中,上饮踰度,嘉辄苦谏。上不悦,曰:「卿司朕喉舌,而以苦辞逆我,余岂堪哉」!遂唾之,命左右仆于地。嘉正色曰:「陛下必欲甘辞利口然后爱耶!臣虽言苦,久则有效。陛下亦尝试之,岂不知乎」!上顾左右曰:「始吾言嘉刚劲难用,今果见矣」。因含容之,然亦以是疏嘉。嘉既不得志,退去闽中,既而曰:「吾末如之何也,已矣」。上以不见嘉月馀,劳于万机,神薾思困,颇思嘉。因命召至,喜甚,以手抚嘉曰:「吾渴见卿久矣」。遂恩遇如故。上方欲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以兵革为事。而大司农奏计国用不足,上深患之,以问嘉。嘉为进三策,其一曰:榷天下之利,山海之资,一切籍于县官。行之一年,财用丰赡,上大悦。兵兴有功而还。上利其财,故榷法不罢,管山海之利,自嘉始也。居一年,嘉告老,上曰:「钜合侯,其忠可谓尽矣」。遂得爵其子。又令郡守择其宗支之良者,每岁贡焉。嘉子二人,长曰抟,有父风,故以袭爵。次子挺,抱黄白之术,比于抟,其志尤淡泊也。尝散其资,拯乡闾之困,人皆德之。故乡人以春伐鼓,大会山中,求之以为常。赞曰:今叶氏散居天下,皆不喜城邑,惟乐山居,氏于闽中者,盖嘉之苗裔也。天下叶氏虽夥,然风味德馨为世所贵,皆不及闽。闽之居者又多,而郝源之族为甲。嘉以布衣遇天子,爵彻侯,位八座,可谓荣矣。然其正色苦谏,竭力许国,不为身计,盖有以取之。夫先王用于国有节,取于民有制,至于山林川泽之利,一切与民,嘉为策以榷之,虽救一时之急,非先王之举也,君子讥之。或云管山海之利,始于盐铁丞孔仅、桑弘羊之谋也,嘉之策未行于时,至唐赵赞,始举而用之。
叠前韵题陈章侯博古牌刻本 其二 晚清 · 翁同龢
七言绝句 押真韵
持筹无术愧庸臣,祇恤民艰不恤身。
赤手能增无量数,桑羊孔仅尔何人。
奉国军节度使彭城钱公碑铭 宋初 · 崔仁冀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
呜呼!鲁诔宣尼,谓「旻天不吊」;齐铭文献,谓「半岳摧峰」。彼惟叹哲,此乃伤宗。终始礼全,傥有贵乎启足;短修分定,亦奚甚乎戚容。我国家系自仙灵,基于神武,岐周孙子,瓜瓞绵绵而逾长;鲁卫弟兄,棣华韡韡以方盛。其分宗之大,创业之高,班布前书,焕列今史,可得而略焉。公即武肃王之孙、文穆王之第十子、今大元帅吴越国王之大弟也,讳亿,字延世,钱塘人也。天垂象而列为公辅,岳炳灵而诞作英髦。神清如水鉴旁辉,表异而山庭上耸。未当就傅之岁,已有能文之性。采蜡珠而为凤,智与识偕;溲鸡白以成碑,辞兼理胜。生七岁而后异,志千里以自然。骊珠擅爱于掌中,凤綍推恩于膝下。未出閤岁,制授尚书礼部郎中,寻改中直都指挥使、检校司徒、开国伯,食邑七百户。罢南宫之锦帐,讲上将之玉钤。鸿羽渐升,犀渠是肃。辛丑岁,文穆王升遐八极,中献王缵服二邦。继体守文,乍洽舆人之望;自家刑国,先推睦族之恩。天福八年六月,授公起复云麾将军、检校太子太保,寻历太傅、太尉、尚书右仆射,开国侯,加食邑至一千五百户。端右才仪于庭鹭,具瞻旋逼于台鸾,俄自五宗,言同三品。丁未岁,我上应楚庭之当拜,副代邸之奉迎,乾坤定位于太初,雷雨覃恩于洪覆。指栖鸡之𡏝,将正阶司;顾审像之求,不遐天序。尧俞所属,康诰屡行。公于是大空土之资,真济川之秩,监董狐之史笔,总天禄之殿书。宗相燮和而惟允,霸君垂拱以仰成。未几,上以镕山煮海之权,富国强兵之本,式资心计,以赡军须。乾祐元年四月,委公判两浙盐铁,仍封新定郡公,加食邑五百户。夜思经济,岂惟师孔仅前修;岁入羡盈,不假辟李华旁赞。四明提封千里,云屋万家。贡分于齿革羽毛,俗殷于鱼盐蜃蛤。南琛交贸,有蛮舶以时来;东道送迎,有皇华而岁至。慎选兹任,非亲勿居。明年五月,授公判四明诸军事。《易》利建侯,《诗》优布政,揽辔有苏舒之志,下车多惠爱之方。南亩啬夫,荷决渠降雨之利;东野编户,安熬波出素之业。郡歌来暮,朝议陟明。属我上守位以仁,因心则友。念犬牙之相制,式赖亲亲;当龙首之高居,常回眷眷。奉纶言而奖授,择宝器以颁宣,骆驿道途,蝉联岁序。其间拥旄入觐,执玉在庭,每将梁孝同居,亲为东平行邸,恩光不二,礼分特高。故得大国进封,遥裂剪鹑之壤;群官处长,兼同浴凤之仪。显德初,丁周国明懿善庆太夫人忧,寻从泣血之中,仰奉夺情之典。洎大宋皇帝起陆龛难,应天革命,以我上秉三世之大节,北面尊周,率万国之诸侯,同心戴舜,霸业腾高于践土,宠章荫及于在原,建隆元年,敕命公为奉国军节度使。自膺帝命,弥励政经。内和民人,外固封守。福星坐照,周旋六考之间;甘雨行随,康济一方之内。必谓受禄未艾,介福犹登。无何方寸之间,忽遘在肓之疾。台星中折,晋司空早自知亡;丧气东行,荆太守俄钟此衅。以乾德五年春二月丁卯,薨于府城之正寝,享寿凡二百二十六甲子。哀闻达听,痛轸上心,七日罢朝,百官奉慰。博议易名之典,广求监护之才,制赠官谥曰「康宪」。以其年四月庚申,葬于本军奉化县禽孝乡白石里之原,礼也。守龟告日,踣马开茔。哀引长驱,指蒿埏而去去;悲风四起,咽笳吹以凄凄。北邙永閟于幽扃,南氏空书夫遗绩。公星潢演派,虹玉滋苗。出藩入辅之才,谅由天赋;纬武经文之业,且见日新。其政理也,简静为先,缓猛相济,爱如冬日,穆若清风。班铁尺于旗亭,市无二价;设缿筒于闾里,路不拾遗。其课绩也,舆赋均登,逋民襁负。疏鹄陂而资溉注,创鳌榭以胜追游。设险守邦,大峻金墉之制;树碑纪绩,亲刊黄绢之辞。其文学也,洞究百家,冥搜万象。蝌蚪书出于鲁壁,芙蓉诗生在谢塘。玉如意之挥时,纷纷兼讲;铜钵声之敲处,续续成章。其伎艺也,授剑术于猿公,传弓声于雁将。章呈擅敏,草圣推工。顾误曲于坐隅,五音潜别;覆残棋于碑背,一路无遗。其风度也,玉海千寻,黄陂万顷。折旋中矩,终宴不疲。菊映漉巾,陶亮乃羲皇上客;雪沾鹤氅,王恭真神仙中人。其理性也,得古佛之指归,经祖师之印可。鍊宝结生天之果,布金追陟屺之恩。启迪言筌,岂止作山阴都讲;发挥心要,固将同方丈上人。总是全材,诞为英器。而乃际吾主隆平之运,极周亲友爱之恩,入专和峤之车,出仗辛毗之节。况复有厚于国,有庆于家。康乐凤毛,悉联荣于仕路;太冲纨素,俱结偶于相门。委大化以如归,考终命而不乱。斯尽善矣,复何慊哉!纪是殊政,宜乎大手。仁翼也,䌽笔惭名,银台辱召,奉纶言而比事,抽轧思以仅成。刻在琅玕,远愧乎披文相质;寘诸冥寞,聊防乎深谷为陵。谨为铭曰:
东南福地,表里仙冈。牒称著姓,谶述兴王。极天基大,积石流长。秦中鹿走,浙右龙骧。武祖勃兴,文考光启。国霸鲁史,家肥戴《礼》。乃子乃孙,宜兄宜弟。磐石分封,平台立邸。国之贵介,才自天生。蟾供研滴,霞剪诗情。爰居西邸,是则东平。为霖入用,同气分荣。地曰句章,州名海岱。乃辍牢盆,言驱大旆。六考之间,百城之内,民咏安堵,史书课最。霸君敦爱,裂地酬勋。天王覃宠,奉国名军。圭桐旧剪,符玉新分。如支天柱,如捧日云。誓著山河,任兼将相。水薤政声,金縢德望。适赖永藩,忽悲中丧。影澹三阶,位虚五帐。鄮山之下,鄞水之滨,令兹蓍兆,择得蒿邻。风旌飘瞥,露挽酸辛。为陵有日,大夜无晨。生理四明,民享馀利。殁窆四明,神资吉地。有召棠兮兴歌,有羊碑兮堕泪。公之德兮公之功,百世可知于锡谥。
按:乾道《四明图经》卷一一,宋元四明六志本。又见《宝庆四明志》卷一,《舆地纪胜》卷一一,《延祐四明志》卷一九,《敬止录》卷一,《四明文献考》卷一三七,天顺《宁波郡志》卷一○,雍正《浙江通志》卷二三七,光绪《奉化县志》卷三八。
代贺陈提盐礼上启 宋 · 王洋
出处:全宋文卷三八七四、《东牟集》卷一一
光奉制纶,专出司于利柄;庆行岩邑,咸托庇于卿云。顾在埏镕,特深欣忭。窃以国家艰否,河洛丘墟,六师久戍于淮襄,八骏未还于沙漠。辕门饩饷,实非天雨而鬼输;邦计斡旋,多资海煮而山摘。矧此大江之左,最艰会府之权,不有伟才,曷胜剧任?恭惟某官朝闺粹品,翰圃清流。早符六梦之祥,时中万钱之选,示斯文之蓍蔡,为当世之羽仪。礼教中而乐教和,职明沿袭;著为律而疏为令,功著刊修。妙简渊衷,来司计任。斡山海而排商贾,称物货而足转输。计陋夷吾,利固踰于渠展;术高孔仅,财自衍于牢盆。虽曰讨寇未休,宿师尚众,国用自闻于给足,民财不见于诛求。尚淹总计之司,姑郁具瞻之地。某治称寡状,材术无闻,自虞制锦之伤,特借润河之赐。若披云雾,既瞻君子之威仪;如落珠玑,当听先生之謦欬。誓将剪拂,辱在甄收。
选举论 唐 · 刘秩
出处:全唐文卷三百七十二
王者官人。必视国之要。杜诸户。一其门。安平则尊经术之士。有难则贵介冑之臣。夏殷周选士必于庠序。非其道者。莫得仕进。是以诱人也无二。其应之者亦一。及周之末。诸侯异政。取人多方。故商鞅患之。说秦孝公曰。利出一孔者王。利出二孔者强。利出三孔者弱。于是下令。非战非农。不得爵位。秦卒以是并吞六国。汉室干戈以定祸乱。贵尚淳质。高后举孝悌力田。文景守而不变。故下有常业。而朝称多士。及孝武察孝廉。置五经博士弟子。虽门阀二三。而未失道德也。逮至晚岁。务立功名。锐意四夷。故权谲之谋设。荆楚之士进。军旅相继。官用不足。是以聚敛计料之政生。设险兴利之臣起。番系严熊。罴等经营作渠。以通漕运。东郭偃孔仅建盐铁诸利策。富者冒爵射官。免刑除罪。公用弥多。而为官者徇私。上下并求。百姓不堪刓弊。故巧法惨急之臣进。而见知废格之法作。杜周减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而王温舒之徒。以鹰击敢杀彰。而法先王之术。习俎豆之容者。无所任用。由是精通秀㯋之士。不游于学。游于学者。率章句之儒也。是以昭帝之时。霍光问人疾苦。不本之于太常诸生。徵天下贤良文学以访之。是常道不足以取人也。至于东汉。光武好学。不能施之于政。乃躬自讲经。肃宗以后。时或祖效。尊重儒术。不达其意。而酌其文。三公尚书。虽用经术之士。而不行经术之道。是以元成以降。迄于东汉。慷慨通方之士。寡廉隅立节之徒众。无何。汉氏失驭。曹魏僭窃。中正取士。权归著姓。虽可以镇伏氓庶。非尚贤之术。盖尊尊之道。于时圣人不出。贤哲无位。诗道大作。怨旷之端也。洎乎晋宋齐梁。递相祖习。其风弥盛。舍学问。尚文章。小仁义。大放诞。谈庄周老聃之说。诵楚词文选之言。六经九流。时曾阅目。百家三史。罕闻于耳。撮偫抄以为学。总众诗以为资。谓善赋者廊庙之人。雕虫者台鼎之器。下以此自负。上以此选材。上下相蒙。持此为业。虽名重于当时。而不达于从政。故曰取人之道。可以敦化。周书曰。以言取人。人竭其言。以行取人。人竭其行。取人之道。不可不慎也。原夫诗赋之意。所以达下情。所以讽君上。上下情通。而天下乱者。未之有也。近之作者。先文后理。词冶不雅。既不关于讽刺。又不足以见情。盖失其本。又何为乎。隋氏罢中正。举选不本乡曲。故里闾无豪族。井邑无衣冠。人不土著。萃处京畿。士不饰行。人弱而愚。夫古者以勋赏功。以才莅职。以才莅职。是以职与人宜。近则以职赏功。是以官与人乖。古者计人而贡士。计吏而用人。故士无不官。官无乏吏。近则官倍于古。士十于官。求官者又十于士。故士无官(后魏羽林士今万骑军功是也)。官乏禄。吏扰人。古者王畿千里。千里之外。封建诸侯。诸侯之吏。自卿以降。各自举任。当乎汉室。除保傅将相。馀尽专之。州县佐史。则皆牧守选辟。夫公卿者。主相之所任也。甸外之官吏者。又诸侯牧守之事也。然则主司之所选者。独甸内之吏。公卿府之属耳。岂不寡哉。所选既寡。则焉得不精。近则有封建而无国邑。五服之内。政决王朝。一命免拜。必归吏部。按名授职。犹不能遣。何暇采访贤良。搜覈行能耶。时皆共嗤其失。而不知失之所以。故备详之。又曰。夫官有大小。材有短长。长者任之以大官。短者任之以小职。职与人相宜。而功与事并理。是以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近之任官。其选之也略。其使之也备。一人之身。职无不莅。若委游夏以政事。责冉季以文学也。何其谬欤。故人失其长。官失其理。是以三代之制。家有代业。国有代官。孔子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史墨曰。古之为官。代守其业。朝夕思之。一朝失业。死则及焉。是知业不代习。则其事不精。此周之所以得人也。昔羲氏和氏掌天地。刘氏代扰龙。籍氏代司史。庾氏库氏代司出纳。制氏代司铸钟。即其事也。后代以代卿执柄。益私门。卑公室。齐夺于田氏。鲁弱于三家。革代卿之失。而不复代业之制。医工筮数。其道浸微。盖为此也。故老子曰。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不善用人者。譬若使骥捕鼠。令鹰守肉。骥之捕鼠。终不可获。而千里之功废矣。鹰之守肉。死有馀罪。而攫撮之效没矣。夫裁径尺之帛。刻方寸之木。不任左右。必求良工者。裁帛刻木。非左右之所能故也。径尺之帛。方寸之木。薄物也。非良工不能裁之。况帝王之佐。经国之任。可不审择其人乎。故构大厦者。先择木然后拣材。理国家者。先择佐然后守人。大匠构屋。必以大材为栋梁。小材为榱桷。苟有所中。尺寸之木无弃。此善理木者也。
论理财疏(绍兴五年二月) 宋 · 张致远
出处:全宋文卷三九八七、《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五、《宋史》卷三七六《张致远传》
自昔立国者,兵不贵多,贵于有用,财不患乏,患于无节,聚财养兵,皆出民力。今之献计者,孰不以储用不继为先务,然莫有原其本者。且东南土地不加广,而日以荒芜;租赋不加饶,而日以脧耗。盖缘民以力田为苦,而游手者军伍收之,避役者度牒假之,彊悍者盗贼死之,一人耕,百人食,本先瘁矣。民瘁而国富,譬人有痿瘵之疾而忽肥,何以能久?昔汉用孔仅辈,皆鬻冶大贾,言利至析秋毫。唐用裴延龄辈,资宿奸老吏,其术多尚虚诈。纳君掊克之名,敝民流亡之苦,至有请烹桑弘羊,而恨不食皇甫镈肉者,此敛怨之极也。故臣以为善理财者,宜常固邦本。夷吾、陶朱不世出,得人如刘晏、第五琦,斯可矣。今主计者,初非因任,复数更易,利源不讲,权柄下移。酒税,利源也,而诸将侵之。通都大邑,沽肆成市,巨艘成载,旗帜纵横,皆以军器回易为名。商贩之人,复请买牌历,假其声势,有司不能制也。茶盐,利源也,而堂吏私之。往往窥弄法意,自为商贩。往岁用李仲孺,守法示信,入纳渐广,乃无故而罢。去秋变法,人人不以为便。既辍而复变者,皆吏之为也。铜铁,利源也,而大贾擅之。比屋鬻器,取直十倍,海舟贩运,远出山东,虽有提点两司,何尝料理!且如严州神泉监,其所隶兵卒几百人,所管铜铅等物亦数万计,罢铸寖久,监官坐享俸禄,兵卒散充他役,馀路可知矣。常平,利源也,而宪司忽之,名存实亡,乾没无限。且如向卖蔡京、朱勔田舍,估值太贱,刘光世请稍增钱,凡合增纳者,谅亦不少。缘多势吏之家,遂缓于追索。又重叠请受,复冒军功,或一人兼请数邑。如三省、枢密院人吏者,冗费种种,臣不暇悉数。利源既湮废,而用度复无节。户部号称职者,不过卖度牒、官告,借苗税净利。士夫扼腕奋臂而言利者,不过鬻命妇告身,增添酒税额,复置市易,换给祠部,甚者请榷福建盐耳。若以户部为是,则民未有舒息之期。盖剑、汀诸郡,为上四州,地险山辟,民以私贩为业者,十率五六。盐产泉、福,溯流而运,寸进于乱石奔涛之间,又非广南平溪安流之比也。祖宗以来,独不榷此二路者,良以郴、虔之人资盐于广,剑、汀、邵之人资盐于泉、福。顷年广东以钞法禁绝之严,而郴、虔盗起,至今未熄。福建前此群盗,皆异时私贩之人也。昨者陈麟条画卖钞,麟两任海乡,详练财计,臣初见其说,亦谓可行无疑。比令下未几,人竞般请,乡村盐价翔贵,铢两计较,斤直千钱,而篙工厮役,仅输数十千,有赢取数百千者。狡悍恶少,往往厉兵啸党,将营贩鬻。赖朝廷察其非便,亟寝罢之。臣窃以为言利之难,苟不深计,所入未毫芒,所伤已山岳矣。唐用刘晏兼领盐铁诸使,凡二十年。今欲理财,宜三司精择副使,罢坑冶提点,并归诸路曹司,以常平、茶盐合为一官,稍重其迁。或惮于改为,则姑以户部官吏依仿三司,任以职事,全计经常,量入为出,先务省节,次及经理。傥能尽去愚臣所陈之弊,则财用勃然,将不可胜用矣。
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以见示二十韵一首 中唐 · 柳宗元
五言排律 押删韵 创作地点: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区
韶州幸以诗见及,往复奇丽,邈不渴慕,用韵尤为高绝。余因拾其馀韵酬焉,凡为韶州所用者,置不取,其声律言数如之。
引用典故:绛灌谗陷 环玦 罚锾 侯㹪 金马 孔仅 四凶 虞童
金马尝齐入,铜鱼亦共颁。
疑山看积翠,浈水想澄湾。
标榜同惊俗,清明两照奸。
乘轺参孔仅(韶州常随潘户部出征赋),按节服侯㹪(道州昔使绝域,遂无猾夏之虞。《汉书匈奴传》:“稽侯㹪号呼韩邪单于。”)。
贾傅辞宁切,虞童发未䰉(音班)。
秉心方的的,腾口任■({口颜})■({口颜})(音颜)。
圣理高悬象,爰书降罚锾(户关切)。
德风流海外,和气满人寰。
禦魅恩犹贷,思贤泪自潸。
在亡均寂寞,零落间茕鳏。
夙志随忧尽,残肌触瘴𤸷(五还切)。
月光摇浅濑,风韵碎枯菅。
海俗衣犹卉,山夷髻不鬟。
泥沙潜虺蜮,榛莽斗豺獌(音蛮)。
循省诚知惧,安排秖自𢢀(音闲)。
食贫甘莽卤,被褐谢斓斑。
远物裁青罽,时珍馔白鹇。
长捐楚客佩,未赐大夫环。
异政徒云仰,高踪不可攀。
空劳慰憔悴,妍唱剧妖𡢃。
驻云飞 明 · 佚名
出处:六十种曲 鸣凤记 第三十三出
利析秋毫。四海关津过几遭。
商贾皆输钞。帑藏无虚耗嗏。。
国富与家饶。古今称道。
便遇孔仅弘羊。未必他能到。
煮海吴王让我曹。煮海吴王让我曹。
策问汉唐钱币盐法 南宋 · 方大琮
出处:全宋文卷七四○一、《铁庵集》卷二九
问:汉、唐有可论者,规模制度也,曰钱币、曰盐法,尤关邦计之虚实、生民之休戚。大抵变更多自轻而重,自宽而密,浸淫荡潏,莫知所终矣。汉去秦苛,钱重难用,更铸于初兴,又更于文帝,至建元、元狩而其法不一。贾谊言纵铸之弊,贾山亦言之,而吴邓之钱布满天下,不可得而抑也,何耶?唐除隋乱,钱制轻小,更铸于武德,申禁于显庆,至乾封、乾元而其令不一。陆贽论钱重之弊,齐抗亦论之,而物价无常,人力愈竭,不可得而救也,又何耶?汉初山海之利未归于大农,自咸阳孔仅、桑弘羊斡盐铁而利析秋毫,官与牢盆,其直靡定,鬻盐私铸,犯者日蕃矣,何贤良文学之议不能胜桑弘羊安边足用之言?唐初盐课之入皆隶于度支,自第五琦、刘晏、李巽权盐铁,而其法尽变,盐价一增,十倍于昔,逮及三变,民不能堪矣。何韦处厚、韩愈之议犹可屈张平叔粜盐富国之请?是非当否,抑又可得而论耶?虽然,钱重而盐贵,汉、唐之通患也,歛散之权犹在官而不在民,操纵之术犹在上而不在下。且令告缗钱,此一切之政尔,而豪富匿财,不敢慢武帝之令;禁钱出境,亦甚迫之事也,而州县奉行,不敢玩德宗之禁。法固严矣,然公家虽赡而人心不可收,商贾皆绝而钱禁不可恃,其于利害孰缓孰急?天下盐贵宣帝减其价而民之困少舒。江淮、河中盐贵,顺宗减其价而民之贫少裕。意固善矣,然终汉之世,盐铁不能罢,终唐之世,盐法不能宽,其于本末孰得孰失?愿求其说。
唐故开府仪同三司行右领军卫上将军致仕上柱国扶风马公神道碑铭 唐 · 李德裕
出处:全唐文卷七百十一 创作地点:陕西省西安市
夫垄坻长松。必备明堂之制。荆岑璞玉。终为大国之宝。士或起渔钓而遭时会。亦有披荆榛而赞王业。求之古昔。何代无贤。太和六年。开府仪同三司右领军卫上将军致仕上柱国岐山公实封三百户扶风马公以侯印罢归。至开成六年九月四日。薨于永嘉里第。享年六十三。诏赠扬州大都督。明年二月八日。以卤簿鼓吹葬于京兆灞陵之原。马公即国之尽忠卫主之臣也。公讳存亮。字季明。大父瑾。皇银青光禄大夫。考操。皇朝议郎房州长史。公之先族赵奢。尝以百万劲兵。号为马服。制秦吞魏。因而氏马。厥后文武派分。英华不绝。武则伸威百蛮。铸铜而表海。文则研道六经。施帐而授业。公继前业。蔚为茂器。终始一贯。贞明六朝。德宗时弱冠筮仕。风仪夙成。帝欲分绮季之劳。翼皇储之重。于是暂离武帐。出侍龙楼。赞兰英结佩之馨。规桐叶剪圭之戏。此则史册之保护也。帝欲秩出纳之司。纠梯航之贡。于是副宏羊而实天库。佐安国而裨水衡。此又孔仅之方略也。帝欲具饰车旗。宣明衣服。公于是典其寮寀。重立规模。叠烟霞以散王侯。卷虹霓而给后。卿霭施彰于五辂。日华摇裔于九斿。此又叔孙通之文物也。帝欲顺时巡以察风俗。先品实以奉园陵。公于是广灵囿以树农功。采頖宫以列珍馔。法后稷播种之道。遏啬夫捷给之词。此又卜式之理上林也。帝欲昆夷即序。士马无哗。公于是秩视玉钤。荣加金钮。以奇谋而协上将。以忠恳而畅皇猷。尺籍伍符之勤。训马简士之要。虽程功于卫霍。终归美于程李。此又许历之副赵奢也。元和十三年。公自神策军副使诏受云麾将军左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兼左街功德使。公于是金汤天垒。雷电皇威。斥游惰于五营。取材能于七萃。备牙爪则数逾十万。竭心膂则酬必九迁。貔貅虎豹之师。鹅鹳鱼丽之训。文茵贝冑之盛。羽葆灵旂之饰。奉元会则雪霜委积于殿廷。侍郊邱则锦绣施张于原野。公圭璋挺器。礼乐资身。辇下无睚眦之徒。辕门多温恭之士。知吕蒙于行阵。重却縠于诗书。晋代名卿。咸授赵衰之举。汉朝武略。多由去病之门。此又方召之佐宣王也。敬宗时宫掖无虞。蜂虿暴起。尘惊玉座。熊突彤闱。良媛以罗袂当冲。侍臣以药囊捍患。宸虑未经于细柳。天行俄及于窒皇。何罗之衅始萌。日磾之心已动。公于是览羲皇之辔。驻丰隆之驭。关□璧而纳□日辟兽落而留六龙。指挥殄寇之兵。调停太官之膳。偫凶既成于京观。庶官方及于乘舆。公乃率元甲而清紫微。奉翠华而入黄道。此又耿弇安君父清妖孽也。于是真食井赋。纪功旂常。文锦玉带。绸缪蕃锡。公辞荣畏满。名遂身退。坐樽俎而监淮海。卫瓘之忠勤也。驰轺车而款天阙。子牟之诚恋也。捐宠绥而授松槚。杨王孙之达命也。归乡里而散金帛。苏季子之行义也。庆忌嫉邪之心。万石周慎之志。保贞廉而碎首。恶谗慝而亡身。思患睹漏河之初。知机见履霜之渐。士君子所以推公之明识也。公始罢淮南监军使。诏除内飞龙使。荏苒一纪。劬劳六闲。朝习华骝。暮巡栈皂。无窃辔诡衔之患。遂翘足交颈之安。瘁精爽于北辰。播芳烈于来代。旋以股肱近地。河关要津。爰辍信臣。再监戎旅。绣衣昼行于阡陌。金俎暮奠于松楸。为子为臣。忠孝备矣。既而以疾告老。乞还京师。累表抗辞。留中未下。天子眷怀耆旧。注意贞良。久而乃从。不夺其志。此又终始之大节。古今之至人。长庆初。某忝职内廷。获睹公之仪表。玉山峻岭。琼树高柯。霍子孟资性端庄。进有常处。张子孺小心畏忌。每远权势。御札盈几。天香满衣。骖八骏而幸元洲。捧六钧而殪青兕。勋名光焯。当代莫俦。夫人岐国夫人王氏。宝剑早沈于清渭。珠光先閟于黄泉。嗣子琼林使朝议大夫行内侍省奚官局令上柱国扶风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袭重封一百五十户赐紫金鱼袋元某。夙禀英才。早闻诗礼。守公法度。以绍家风。次子幽州监军使朝议大夫行内侍省内仆局令上柱国赐绯鱼袋元贯朝议大夫奚官局令上柱国赐绯鱼袋元偿儒林郎守内侍省内府局丞上柱国元真等。金貂相映。朱紫交辉。凤毛归美于一门。骥足皆期于万里。以某知公故事。见托斯文。刻石路隅。庶纪佳绩。俾后代知天子闻鼓鼙而忆名将。鉴丹青而思老臣。乃为铭曰。
明堂巍巍。天驷前施。木帝乘马。是能星驰。鸣噣□□车马是司。赵秦同出。后有□□马服生赵。□□□□战国更霸。迭相盛衰。赵困长平。秦始开基。刘累远孙。剪秦无遗。刘即范氏。累乃龙师。厥派绵绵。寻源乃知。贞元年中。公侍丹墀。一善及物。知无不为。进退谔谔。行无越思。明明六圣。信任不疑。赫赫贞臣。颠危必持。理身清净。成国雍熙。实本兵柄。左右皇威。内训七萃。七萃如貔。外遏百蛮。百蛮以绥。冬有爱日。人心所归。疾风劲草。舆论钦之。始去禁卫。万夫涕洟。逮总天厩。六闲允釐。尽瘁事国。形神久疲。监视诸侯。琴书自怡。金印组绶。去之若遗。陶径潘园。优游在斯。长庆六年。诏树丰碑。上将刻字。文以好辞。后十六年。荩臣其萎。原阡松槚兮霜露已滋。苑池台榭兮榛芜可悲。睹尘根兮空嗟蔓草。篆贞珉兮攸愧色丝。
财用(上) 北宋 · 秦观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八○、《淮海集》卷一五、《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二六、《宋元学案补遗》卷九九
臣闻先王之理财也,若持衡然,天下之财不使之偏归于公室,亦不使之偏入于私家,惟其适平而已。故邦国有以供祭祀奉养禄廪赐予之费,而民有以给朝晡伏腊冠婚丧祭之资。其取民之制谓之什一,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小桀大桀;寡乎什一,小貉大貉。鲁哀公曰:「二,吾犹不足」。桀之道也。白圭以二十而取一,貉之道也。推此言之,则先王理财之意,惟其适平而已。自什一之法坏,天下之财始失其平,其偏归于公室也,则有鬻盐冶铸,以管山海之饶;榷酒酤,以渔井邑之利;算舟车,告缗钱,以摧抑商贾;造皮币,省酎金,以侵牟封君。甚者至令吏坐列肆,贩物以求利焉。其偏入于私家也,则有以农田而甲一州,贩脂而倾都邑,卖浆而踰侈,洒削而鼎食,货脯而连骑,马医而击钟,甚者至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是以民常困于聚歛之吏,而吏常嫉夫兼并之民,所谓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哉?本朝至和、嘉祐之间,承平百馀年矣,天子以慈俭为宝,贡赋经常之外,殆无一毫取诸民,田畴邸第莫为限量,衣食器皿靡有约束。俯仰如意,豪气浸生;货贿充盈,侈心自动。于是大农富贾或从僮骑,带刀剑,以武断于乡曲,毕弋渔猎声伎之奉拟于侯王,而一邑之财十五六入于私家矣。熙宁、元丰之间,大臣用事,始作法度,与时变通。青苗、免役、市易之利,相次而作,有司日夜手画口说,区处于中,使者旁午,冠盖相望,奉行于外,而言利之臣析秋毫矣。江淮则增煮海之息,闽蜀则倍摘山之赢,青徐则竭冶铸之利。其他希风旨,效计数,无名之取,额外之求,盖不可胜数,而天下之财大半归于公室矣。陛下即位之始,深知其弊,凡法度之不便于民者,一切罢去;吏尝以掊克进者,相继而黜;数因赦令而弛逋负,大出廪廥以振乏绝,于是公私之财滋向于平。然而有大弊者,士大夫矫枉过直,邈然以风裁自持,不复肯言财利之事。《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而《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以此见理财先食货者,帝王之要务,所以安中国服四夷者也,特不可使之偏入于公私耳。今国家北有抗衡之虏,西有假息之羌,中有大河之费,数万之吏取给于水衡之钱,百万之兵仰食于太仓之粟,公私窘急,可为寒心,此正人臣扬搉歛散、以究虚盈、以济用度之秋也,而耻言财用之事,是晋人而已矣。晋人王衍者,口不言钱,而指以为阿堵物。臣窃笑之,以为此乃奸人故为矫亢,盗虚名于暗世也。何则?使颜、闵言钱,不害为君子;盗蹠呼阿堵物,岂免为小人哉?晋人尚清谈而废实务,大抵皆类此矣。昔管仲通轻重之权,范蠡计然否之策,萧何漕关中之粟,财利之臣也。东郭咸阳之鬻盐,孔仅之冶铸,桑弘羊之均输,亦财利之臣也。士大夫言财利,有如东郭咸阳、孔仅、桑弘羊所为也,则不可;有如管仲、范蠡、萧何之所为也,亦恶乎而不可哉?
论削兵当澄其冗弛边当得其要奏(庆历三年) 北宋 · 富弼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宋代名臣奏议》卷一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二七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臣闻茶盐之法,汉唐之所取赡也。孔仅建白有釱趾之刑,桑羊画策为安边之本,张林、卫觊踵陈其方。此煮海之利也。至如张滂始倡于贞元之间,王涯继议于太和之后,郑注、赵赞并沿其术。此摘山之税也。国家茶盐之利,兼唐数十倍矣。向以边隅用兵,经费不足,主计之吏,益求其赢。新旧之法屡更,是非之议纷起,群商咨怨,远近諠然。究其弊端,奚厚利之可致哉?试陈一策,或可取焉。臣尝究桑羊之说,观倪宽之论。从大夫之计,则曰修鄣塞、备屯戍,必蕃货长财以禦不轨;通有无、调缓急,必建本抑末以制豪人。览文学之策,则曰广道德、开仁义,必本修民悫以兴教化;遏贪鄙、尚至诚,必防塞利门以劭农业。二者之术,交尚而相胜,卒无所归准。由是溺利权者,不知兴王致治之本;谈古谊者,不知佐财备边之急。今徒能语兴王致治而不能思其急,则腐儒之议也;止能语佐财备边而不能思其本,则霸图之駮也。今国家追王风、黜霸略,国用稍艰而利课不裕者,兵不可削籍而边不可弛候故也。然兵有可削之术,边有可弛之谋。所谓兵有可削者,非能去之也,在乎澄其冗者而已;所谓边可弛者,非不备之也,存乎得其要者而已。今中自京畿,外至州县,防戍之卒、屯驻之兵,其籍盈数百万,无技勇者有之矣,癯弱朽迈则虚为耗蠹,是皆可澄之者也。今屯备之要,存乎西、北。自西羌叛命以来,朝廷制禦之术为不少矣。其北鄙虽结驩奉好,无轻儳寇钞之患,然烽候不可不严,堡鄣不可不备。且边陲所恃,唯骑与射。若夫劲弩、大戟、长矛、巨盾,镞之所中,刃之所挂,洞胸连腋,则非彼之所能加也。傥释骑而就步,则参伍不能当中国之一。必若驰高骛下,规回矩折,则非中国之骑所堪也。中国之马,驵骏既少,骑士或非精习。战阵之际,步兵整顿,骑士驰突,多或蹀乱。诚宜损其驽下,存其精锐,以增步兵。东汉尝诏边郡增置步兵,列屯塞下,此其效也。而况给一骑之刍粟,可以赡步兵数人矣,得不违害而就利哉!此又可以澄之者。至如今之边候,多屯内兵,土宜非所堪,技能非所习,而坐食储跱,贯汰给赐,久恬安逸,靡知艰苦,有未尝识阵伍而闻金鼓者。忽有一旦之用,擐三属之甲,雪霜增其惨,瘃堕切其身,则恐疲瘁颠仆之不暇,非全胜之师也。夫边徼之人,土俗懻忮,便骑射,能寒苦,与戎人习尚一同。寇或暴至,皆能全保聚,有斗心。虽讨击驱攘,亦尝参用,然什不得伍,所遗实多。莫若岁乘农馀,鸠集勇壮,教以长技,缮其利兵,示之以进退之形,权之以赏罚之柄,分之以部队,领之以干臣,粟帛可以不供,赋租可以自赡,角前犄后,翼以内兵,则为全胜之师矣。此所谓得其要者。如此而后,利途可以宽,本业可以阜,教化可以振,贪鄙可以消,而免讥乎腐儒之议,渐远乎霸图之駮也。愿陛下不以臣说为妄,特留圣意。
放歌行送将乐张丞 明 · 王慎中
出处:遵岩集卷二
汉室材雄数武皇,躬履丰盈海宇康。
万户千门不足御,超然思举云中裳。
桂宫兰殿营未巳,更起通天造柏梁。
双擢金茎逼霄汉,高高脩掌承天浆。
蓬莱三山恍可到,燕齐迂怪争言方。
神人东岱见巨迹,王母西池亲捧觞。
但得仙灵长不死,真弃万乘如敝屣。
好方少君前覆车,五利将军后执轨。
铜池三秀表奇祥,瑞麟天马来告祉。
武安门下多腹心,畯良尽集平津邸。
南阳孔仅故贾人,卜式田间牧竖子。
自售召见惊嗟晚,高议朝堂发唇齿。
莫言往代不可攀,莫叹微躯难上天。
虎豹守关排闼入,探珠须泳睡龙渊。
堂堂张丞六尺身,胡为落落在风尘。
意气扬鞭跨马去,如君岂是沉埋人。
慎术赋 宋 · 范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七一、《范香溪文集》卷七
人孰不良?惟术也利人之伤,则为豺为狼。人孰不令?惟术也劫其正性,则为枭为獍。彼市矢工,惧羽镞无庸,幸仇敌之交攻。彼鬻棺子,惧禅傍积委,冀市人之立死。岁或大饥,足谷者男欢而女怡;蚕不三俯,椟帛者朝歌而暮舞。疠疫兴而国工捧腹,雩禜用而淫巫布武。推类以言,事胡不然!习武者思乱,好夸者盗权,争名者不得不卖友以自遂,争利者不得不排人而取先。聚敛用,则不得不为桑羊,为孔仅;法律进,则不得不为张汤,为臧宣。子贡不得不乱五国以纳说;苏秦不得不辟七雄而合连。故曰:术不可不慎也,尔其戒旃。
馆职策(一) 南宋 · 唐仲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五七、《悦斋文钞》卷二
问:今日之患,在于员多缺少,欲严取士之式,裁任子之令,可乎?军籍冒滥,欲覈虚伪之籍,汰老疾之人,可乎?用度乏急,欲括田多之赢,更钱重之弊,可乎?贪吏肆行,欲行鞭箠之令,用黥墨之刑,可乎?
对:图事之道,以谋为主,断为辅,谋善而断从之,天下之事未有不成者也。谋不善而断先之,天下之事,未有能济者也。由古以来,曷尝一日无当为之事,倘患之不可不去,与利之不可不兴,欲治之主,有志之士,孰不思决拘挛,奋刚断,矫革而振起之,以兴利除弊,去故取新哉?然而利害可否,差之毫釐,成败得失,殊于霄壤。故必为之深谋远虑,而不敢以轻举妄动,非乐因循而惮改作也,非干名誉而畏怨谤也。以为革而不当,动而不获,则非徒无益也,吉凶悔吝从而生焉。昔者国侨之于郑,褚人之衣冠,伍人之田畴,人欲杀之而侨不惧。晁错之于汉,更高祖之约,削诸侯之地,父犹危之而错不恤。二人之为,断则同矣。然三年之后,侨有「舆人」之歌;七国之变,错受首谋之祸。其济否之不同,何哉?侨之谋善而断从之,错之谋不善而断先之也。故姑息之与矫枉,皆足以生患;犹豫之与轻发,皆足以取败。俟河之清,作舍道旁,谋而不知断者也;欲速则不达,无远虑必有近忧,断而不能谋者也。有一于此,不足以办天下之事,明主忠臣所不为也。今日之患,入仕多而缺不足以给,军籍滥而财不足以赡,用度广而赋不足以供,贪吏肆而法不足以禁:此上下所共忧,公私所通患,不可不蚤图,不可不深虑者也。然而圣主焦劳于上,议臣讲求于下,凡救弊之术,理财之方,戢奸之禁,每踌蹰熟计,重于更张明策,又以下询,岂果敢力行有未足乎?管见测之,盖不轻于断而欲善其谋尔。天下之理,利与害相生,爱与恶相攻,未有利而不害,爱而无恶者也。且欲严取士之式,裁任子之令,以纾员多之患,非不可也,或未免遗才之虑;覈虚伪之籍,汰老疾之人,以革兵冗之蠹,非不可也,或未免致怨之虞;括多田之赢,更钱重之弊,以济用度之急,非不可也,或恐重吾民之扰;行鞭箠之令,用黥墨之刑,以止贪污之风,非不可也,或恐伤好生之仁。此议者所以纷纭而未决也,亦尝权其利害之重轻、较其功用之浅深乎?由古迄今,取材歛贤,虽非一途,科举任子,得人为盛,三代以降,名卿才大夫类多王公之族;隋唐以来,元臣硕辅皆由进士而选。今以员多而欲裁减之,是因噎而废食也,虑其遗才,非过计矣。军籍之滥,为日已久,上下相蒙,奸诈百端,狞髦幼弱而窃廪赐者,非其父兄即其子弟;虚名冒赏以规厚利者,非其将校即其统帅。今以财匮而欲简覈之,是一拔而去齿也,虞其致怨,亦非私忧矣。有馀而责之输,钱重而权之法,固未至于扰民,然特理财之末耳。财之在天下,譬犹水焉。原泉混混,不舍昼夜,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也;雨集沟浍皆盈,其涸可立而待,无本者如是。财而不理其本,未为尽善也。贼民而加之刑,蠹国而重其罪,固不失为好生,然特禁人之外耳。政之入人不深于教,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者,霸者之事也;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者,王者之事也。人而不化,其心亦未为尽善也。大抵为天下者,当务乎经远可行之谋,不当徇乎权宜一切之制。彼权宜者欲速者也,无远虑者也,见小利而忘大体者也。昔张延赏以省员致谤讟,萧俛以销兵生厉阶;用度不足,财所当理,而孔仅、桑弘羊之属因以剥下;吏道多端,法固当严,而张汤、杜周之流倚以害善。当时名臣智士与后之善议者,若李泌非不为之更张,若刘总非不为之措画,若汲黯非不为之廷争,若路温舒非不为之极论,或谏而不用,或悔而已晚;此厥鉴不远,在汉唐之世者也。至于经远可行之谋则异于是。因其势而利导之,探其本而力救之;通其变,使乐而不倦;神其化,使由而不知;待之以驯致而不迫,处之以忠厚而不暴;法若甚宽而其严不可犯犹江河然,功若不显而其利不胜计犹天地然;此唐、虞、三代之所先务,而五霸、汉、唐之所不及也。今日经远可行之谋,果何在乎?请去泰甚,精考课,以清入仕之流;请择将帅,明赏罚,以革军籍之滥;请兴屯田,省浮费,以济用度之急;请尚风化,奖廉洁,以变贪墨之风。此皆易知易行,非有超世绝俗之举也。何谓去泰甚?黄霸有言治道去其泰甚者,今之入仕,盖有泰甚者矣。戚属之家,恩幸之臣,卜筮技巧之流,驺子舞胡之属,皆宁私以财而不宜私以名器者也;流外之积劳,入赀之拜爵,降人之换补,献言之酬奖,皆可授以试官而不可使之亲民者也。今大则析圭组,分旄钺,小犹通闺籍,滥京秩,若于此辈更加吝惜,则仕流渐清,任子稍寡矣。太祖皇帝践祚之年,日不暇给,首开贡举,不敢少缓,至于技术流外之属,待之甚严,或罢遣归农,或诏不得入全禄,或诏不得拟外任,非爱彼而抑此,理当然耳。成宪具在,可不鉴而行之乎?何谓精考课?陆贽有言求才贵广,考课贵精。今之考课,盖有未精者矣。自外台之权轻而制举之职废,有过者既多倖免,间有得罪,又易于牵复,所宜力行汉宣帝之信赏必罚,综覈名实,使罢软无能者废而不得遽进,奸赃罪恶者去而不得复用,则源澄而流清矣。譬之取金焉,其始歛之,沙与金犹未辨也,飏之汰之,则沙去而金存,此最官人之要道也。唐武后收人心,务拔擢,其官最为冗滥,然陆贽谓其赏罚明,进退速,故当世称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贽之格言,岂不可用之今日乎?二策诚行,入仕之流虽欲不清,不可得也。何谓择将帅?军政之坏,起于庸将,未有将能而军政不修者也。彼良将者,有安边境、立功名之心,岂肯规虚籍之利?有发奸伏、使狙诈之智,岂肯坐受冒滥之欺?兵之骄惰,孰甚五代?一旦周世宗诛其先奔,赏其用命,汰其老弱,训其精锐,征伐四克而无犷悍不驯之患。岂惟雄才英断之非人所及,实以我太祖皇帝之为将帅也。至于国初简汰诛赏,靡不如志,内平五强国,外制三悍虏,有功不敢骄,被斥不敢怨,奚独明审均当有以服之,亦积威约之渐也。今将简覈诸军而不先择其将帅,又将使朝廷任其怨乎?何谓明赏罚?国家治军,岂无良法?招募之始,必欲其强壮,老疾之后,必从而汰遣,著在令甲,有司守之,严且密矣。而尺籍伍符隐滥至此,以诸将之不畏法也。今之诸将,非若信、越之人杰,崛强而难制,由赏罚之未行而无所惩劝耳。诚宜明诏诸将,贷其前非,禁其后来,使得以洗濯自新,然后亲阅而谨察之,其数足而精锐者,忠于国者也,其籍虚而疲怯者,私于已者也。灼见其功,虽毁言日至如即墨大夫者,封之勿疑;察知其罪,虽誉言日闻如阿大夫者,烹之勿赦。即奸雄将慑伏,况龌龊无能者乎?中材知奋厉,况贤智过人者乎?孰肯舍厚赏而就严诛哉!二策诚行,军籍之滥虽欲不去,亦不可得也。何谓兴屯田理财之道?生之为上,犹耕而后可以求获,犹猎而后可以求飨。今两淮、荆襄之地,有遗利而不辟;游技末食之人,有遗力而不耕。诚未能一返之南亩,亦宜先为屯田耳。屯田之利,在岁月间莫有能行之者,以强寇之不容吾耕、与诸军之不乐于耕也。不容吾耕者,不宜较之以力而宜图之以计;不乐于耕者,不当驱之以法而当率之以身。昔句践之谋吴,卑辞厚礼,重赂行间,以玩敌于外;身自耕,夫人自织,以率民于内:此图之以计者也。郭子仪在河中,以军食常乏,乃自耕百亩,将校以是为差,于是士卒不劝而自耕:此率之以身者也。诚宜师勾践之谋以待敌国,使疆埸得以休息;举子仪之事以勉诸将,使士卒知所观效。且命有司市耕牛,铸农器,储粮种以给贷耕者,须熟则偿其种,官为增价以籴其馀,不过一岁,而趋利之兵劝矣。李泌行之于唐,令一下而愿耕者什五六,遂能不烦馈运而给十七万之戍卒,岂今日而不可行乎?何谓省浮费?《记》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山林不能给野火,沧海不能实漏卮,浮费不省,虽富易贫,况不富乎?汉文帝专务敦朴,海内富庶,是可师也。武帝穷奢极欲,海内虚耗,是可鉴也。太祖皇帝省费见于郊祀,仁宗皇帝节用先于宫掖,岂圣主能行其一而难其二哉?声色不迩,服御不增,夫人无曳地之衣,礼饮无卜夜之过,耳不听郑卫,手不玩珠玉。此皆前世恭俭之美,圣心所素知者,在加意而力行之耳。二策既行,而用度不足,愚不信也。何谓尚风化?《羔羊》之诗曰:「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化之感人,其深如此,岂严刑之禁所能及乎?魏毛玠,一尚书耳,率人以俭,而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唐杨绾为相,减驺御,散音乐,撤幄损膳,曾未终日,而效之者相继。清德之化人若是速者,盖礼义廉耻,人心所同,非由外铄我也。惟圣主观化原于奥窔之间,大臣承休德于具瞻之地,使百吏群臣不待言诏,默得于观感之际,则虽百世之下,闻其风者犹将贪廉懦立,而况于今日乎?何谓奖廉洁?天下有豪杰之士,不待文王而兴,虽无爵赏之劝,而冰霜之操固自若也。至于中人则不然,有以劝之则勉,无以劝之则怠。今使清白之士待远次、甘薄俸,仰事俯畜有所不给,而与贪污苟贱者同进于常调,则中人安得不怠?天下豪杰少而中人多,宜乎廉耻之不立也。《周官》六计,以廉为主,而汉之吏亦往往以察廉进,宣帝之赏朱邑,光武之用孔奋,显宗之赐祭彤,又其卓然见于表异者也。今诚择其甚廉者而升擢之,赏一二人而千万人悦,风俗将旷然而变矣。二策既行而贪墨不止,愚不信也。虽然,此八策者皆法而已。法者,治之流,非治之源;君身者,治之源也。精神之运,心术之动,不离乎方寸之间,而四方万里被其祸福矣。侥倖之门难窒而易开,佚欲之心易纵而难返,可不防之于微乎?情伪毁誉之难明,浸润肤受之易惑,可不处之以公乎?民至愚而难欺,法既久而易坏,可不守之以信乎?「敕天之命,惟时惟几」,虞帝之歌也;「公生明偏生闇」,荀卿之言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夫子之训也。信能行此三者,何谋而不得?何为而不成?前所陈者,皆其绪馀土苴耳,何足以裨末议。
论财利疏(嘉祐七年七月上)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一八二
月日,具位臣光谨昧死上疏尊号皇帝陛下:臣闻昔楚庄王以无灾为惧,曰:「天岂弃不谷乎」?范文子曰:「唯圣人能外内无患」。然则岁小不登,边鄙有警,未必非国家之福也。伏见今春天久不雨,陛下忧劳于内,公卿惶恐于外。岂不以公私之积素不充实,若遇饥馑,将无以相恤乎?一朝京师得雨,远方未遍,则君臣释然相庆,不复以民食为念。陛下安知来岁之旱不甚于今岁乎?盖天降灾沴,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此尧舜所不能免也。即不幸有大水大旱,方二三千里,戎狄乘间而窥边,细民穷困而为盗,军旅数起,久未有功,府库之蓄积已竭,百姓之生业已尽。陛下当此之时,将以何道救之乎?臣不知陛下与公卿大臣以此为必无而不足忧乎?将以为有之而不为之备,俟事至然后忧之也?若俟事至然后忧之,虽以陛下之圣明,得益、稷、太公以为辅佐,臣以为不及矣。何则?圣贤之治,皆积以岁月,然后有功。欲天下之家给人足,固不可一日具也。《周易·既济》之《象》曰:「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此其时矣。失之愈远,救之愈难。奈何日复一日,取适目前而已乎?晋武帝时,何曾谓其子孙曰:「吾每见主上所说,皆平生常语,未尝及经远大计。吾子孙其及于乱乎」?其后五胡构乱,中州覆没,生民涂炭,几三百年。由是观之,上下偷安,不为远谋,此最国家之大患也。《诗》曰:「哀哉为猷,匪先民是程,匪大猷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方今之政,何以异此?此臣之夙夜所为痛心疾首者也。古之王者,藏之于民,降而不能,乃藏于仓廪府库。故上不足则取之于下,下不足则资之于上。此上下所以相保也。今民既困矣,而仓廪府库又虚,陛下傥不深以为忧,而早为之谋,臣恐国家异日之患,不在于它,在于财力屈竭而已矣。今朝廷不循其本而救其末,特置宽恤民力之官,分命使者,旁午四出,争言便宜,以变更旧制。米盐靡密之事,皆非朝廷所当预者,张设科条,不可胜纪。或不如其旧,益为民患。或朝三暮四,移左于右。其间果能利民者,不过放散县官之物以予民耳。是诚损上益下,王者之仁政也,然臣闻古之圣王,养之有道,用之有节,上有馀财,然后推以予民。是以上下交足,而颂声作矣。今入者日寡,出者日滋,是所谓厌其原、开其渎、其竭可立而待也。公家既竭,不取诸民,将焉取之?是徒有利民之名,而无利民之实,果何益哉!夫宽恤民力,在于择人,不在立法。若守令得人,则民力虽欲毋宽,其可得乎?守令非其人,而徒立苛法,适所以扰民耳。自置此官以来,于今累年,臣访之民间,未闻其困弊小瘳于前也。然则为今之术奈何?曰:在随材用人而久任之,在养其本原而徐取之,在减损浮冗而省用之。何谓随材用人而久任之?夫人之材性,各有所宜,虽周、孔之材,不能遍为人之所为,况其下乎!固当就其所长而用之。今朝廷用人则不然,顾其出身、资叙何如耳,不复问其材之所堪也。故在两禁则欲其为严助、司马相如,任将帅则欲其为卫青、霍去病,典州郡则欲其为龚遂、黄霸,尹京邑则欲其为张敞、赵广汉,司财利则欲其为孔仅、桑弘羊。世岂有如此人哉?故财用之所以匮乏者,由朝廷不择专晓钱谷之人为之故也。国初,三司使或以诸卫将军、诸司使为之,判官则朝士晓钱谷者皆得为之,不必用文辞之士也。先朝以数路用人,文辞之士寘之馆阁,晓钱谷者为三司判官,晓刑狱者为开封府推判官。三者职业不同,趣舍各异,莫相涉也。然后人主以时引对,访问以察之,使令以试之,积久以观之。覈其真伪,辨其臧否,考其功效,然后进之退之,未必历其职者皆须进用,不可复退也。故群臣各宣其用,而万事交举矣。夫官久于其业而后明,功久于其事而后成。是以古者世官相承,以为氏姓。先朝陈恕领三司十馀年,至今称能治财赋者以恕为首。岂恕之材智独异于人哉?盖得久从事于其职故也。至于副使、判官,堪其事者亦未数易也。是以先帝屡行大礼,东封西祀,广修宫观,而财用有馀者,用人专而任之久故也。近岁三司使、副使、判官,大率多用文辞之士为之,以为进用之资涂,不复问其习与不习于钱谷也。彼文辞之士,习钱谷者固有之矣,然不能专也。于是乎有以簿书为烦而不省,以钱谷为鄙而不问者矣。又居官者出入迁徙,有如邮舍,或未能尽识吏人之面,知职业之所主,已舍去矣。臣顷者判度支勾院甫二年耳,上自三司使,下至检法官,改易皆遍,甚者或更历数人。虽有恪勤之人,夙夜尽心以治其职,人情稍通,纲纪粗立,则舍之而去。后来者意见各殊,则向之所为,一皆废坏。况怠惰之人,因循茍且,惟思便身,不顾公家者乎!如此而望太仓有红腐之粟,水衡有贯朽之钱,臣未知其期也。凡百官,莫不欲久于其任,而食货为甚。何则?二十七年耕,然后有九年之食。今居官者不满三岁,安得有二十七年之效乎?臣愚以为朝廷宜精选朝士之晓鍊钱谷者,不问其始所以进,或进士、或诸科、或门荫,先使之治钱谷小事。有功则使之权发遣三司判官事。及三年而察之,实效显著者,然后得权三司判官事。又三年更有实效,然后得为正三司判官。其无实效者,皆退归常调,勿复收用。其诸路转运使,不复以路分相压,使之久于其任。有实效者,或自权为正,自转运副使为转运使。无实效者,亦退归常调,勿复收用。每三司副使阙,则选三司判官及诸路转运使功效尤著者以补之。三司使阙,亦选于副使以补之。三司使久于其任,能使用度丰衍、公私富实者,增其秩,使与两府同,而勿改其职。如此,则异日财用之丰耗不离于己,不得诿之它人,必务为永久之规矣。其文辞之士,则自有资涂,不必使为钱谷之吏以轻之也。何谓养其本原而徐取之?善治财者,养其所自来,而收其所有馀。故用之不竭,而上下交足也。不善治财者反此。夫农工商贾者,财之所自来也。农尽力,则田善收而谷有馀矣;工尽巧,则器斯坚而用有馀矣;商贾流通,则有无交而货有馀矣。彼有馀而我取之,虽多不病矣。今之有司自谓能治财者,臣见之矣。冻馁其民而丰积聚者也,扫土以市禄位而不恤后人者也,捃拾麻麦而丧丘山者也,保惜一钱而费万金者也,不操白刃而为寇攘者也,奸巧簿书而罔君上者也。必曰养其所自来而收其所有馀,则闻者以为笑矣。夫使稼穑者饶乐,而惰游者困苦,则农尽力矣。坚好便用者获利,浮伪侈靡者不售,则工尽巧矣。公家之利,舍其细而取其大,散诸近而收诸远,则商贾流通矣。农、工、商贾皆乐其业而安其富,则公家何求而不获乎?夫农,天下之首务也。古人之所重,而今人之所轻。非独轻之,又困苦莫先焉。何以言之?彼农者苦身劳力,衣粗食粝,官之百赋出焉,百役归焉。岁丰贱贸其谷,以应官私之求,岁凶则流离冻馁,先众人填沟壑。如此而望浮食之民转而缘南亩,难矣。彼直生而不知市井之乐耳;茍或知之,则去而不返矣。故以今天下之民度之,农者不过二三,而浮食者常七八矣。欲仓廪之实,其可得乎?臣愚以为,凡农民租税之外,宜无有所预。衙前当募人为之,以优重相补,不足则以坊郭上户为之。彼坊郭之民,部送纲运,典领仓库,不费二三,而农民常费八九。何则?儇利戆愚之性不同故也。其馀轻役,则以农民为之。岁丰则官为平籴,使谷有所归;岁凶则先案籍赒赡农民,而后及浮食者。民有能自耕种积谷多者,不籍以为家赀之数。如此,则谷重而农劝矣。彼百工者,以时俗为心者也。时俗贵用物而贱浮伪,则百工变而从之矣。时俗者,以在上之人为心者也。在上好朴素而恶淫侈,则时俗变而从之矣。其百工在官者,亦当择人而监之。以功致为上,华靡为下,物勒工名,谨考其良苦而诛赏之。取其用,不取其数,则器用无不精矣。彼商贾者,志于利而已矣。今县官数以一切之计变法更令,弃信而夺之。彼无利则弃业而从佗,县官安能止之哉!是以茶盐弃捐,征税耗损,凡以此也。然则县官之利,果何得哉?善治财者不然,将取之,必予之;将歛之,必散之。故日计之不足,而岁计之有馀。此乃白圭、猗顿之所知,岂国家选贤择能以治财,其用智顾不如白圭、猗顿邪?患在国家任之不久,贵近效而遗远谋故也。夫伐薪者,刈其条枚,养其本根,则薪不绝矣。若并根本而伐之,其得薪岂不多哉,后无继矣。是非难知之道也。然则有司不为者,彼其心曰:「吾居官不日而迁,不立效于目前以自显,顾养财以遗后之人,使为功,吾何赖焉」?是非特有司之罪也,亦朝廷用人之法驱之使然也。何谓减损浮冗而省用之?昔太祖初得天下之时,止有一百一十一州耳,江南、两浙、西川富饶之土,皆为异域。又承五代荒乱之馀,府库空竭,豪桀綦布于海内,戎狄窥觎于边境,戎车岁驾,四方多虞。当是之时,内给百官,外奉军旅,诛除僭伪,赏赐钜万,未尝闻财用不足如今日之汲汲也。陛下承祖宗之业,奄有四百馀州,天下一统,戎狄欸塞,富饶之土,贡赋相属,承平积久,百姓阜安。是宜财用羡溢,百倍于前,奈何竭府库之所蓄,罄率土之所有,当天下无事之时,遑遑焉专救经费而不足?万一有不可期之灾患,将何以待之乎?夫以国初之狭隘艰难,财用宜不足而有馀;今日之广大安宁,财用宜有馀而不足,陛下亦尝熟思其所以然之理乎?得非太祖所养者,皆有功有用之人,陛下所养者,未必尽有功用乎?臣窃见陛下天性恭俭,不好侈靡。宫室苑囿,皆因祖宗之旧,无所更造,或隳顿荒翳,不加修治;饮膳衣服、器皿帷帐,适足供用,不极精华,或苦恶弊绽,亦不更易。虽唐虞之土阶三尺,茅茨不剪,殆无以过。然左右侍御之人,宗戚贵臣之家,第宅园圃,服食器用,往往穷天下之珍怪,极一时之鲜明,惟意所欲,无复分限。以豪华相尚,以俭陋相訾,愈厌而好新,月异而岁殊。是以费用不足,则求请无厌,丐贷不耻。甚者或依凭诏令以发府库之财,假托供奉以靡县官之物,真伪莫辨,多少不会。陛下圣度宽仁,不欲拒塞,恶闻人过,不加案诘。至于颁赐外廷之臣,亦皆踰溢常数,不循旧规。如向者皇女初生,所散包子之类,费用不可胜纪。臣尝闻耆旧之人言,先朝公主在宫中,俸钱不过月五千。其馀后宫月给,大抵仿此。非时未尝轻有赐予,赐予亦不甚丰。窃闻近日俸给赐予,比于先朝,何啻数十倍矣。汉明帝曰:「我子岂宜与先帝子等乎」?夫等犹不可,又况过之!是以祖宗之积,穷于赐予,困于浮费。臣不能知其详,以外望度之,什耗七八矣。内藏以虚,而浸淫于左藏矣。夫府库者,聚天下之财以为民也,非以奉一人之私也。祖宗所为置内藏者,以备饥馑兵革非常之费,非以供陛下奉养赐予之具也。今内藏库专以内臣掌之,不领于三司。其出纳之多少,积蓄之虚实,簿书之是非,有司莫得而知也。若皆以奉养赐予而尽之,一旦有饥馑兵革之事,三司经费自不能周,内藏又无所仰,歛之于民,则民已困竭,得无狼狈而不支乎?此臣夙夜所懔懔也。今陛下所以有唐虞之德,而无唐虞之治者,其失在于不忍而好予。不忍,则不诛有罪;好予,则不待有功。不诛有罪,则奸邪欺罔而不忌;不待有功,则贪佞徼幸而无厌。治道之所以不格于上下者,凡以此也。昔韩昭侯有弊裤,命藏之。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不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闻明主爱一嚬一笑。嚬有为嚬,笑有为笑。今裤岂特嚬笑哉?吾必待有功者」。彼小国诸侯,犹能慎赏如是,而国以富强。况以四海之主,不行无功徼幸之赏,杜塞甘言悲辞之请,则唐虞之治,何远之有哉!夫府库金帛,皆生民之膏血。州县之吏,鞭挞其丁壮,冻馁其老弱,铢铢寸寸而聚之。今以富大之州,终岁之积,输之京师,适足以供陛下一朝恩泽之赐,贵臣一日燕饮之费。陛下何独不忍于目前之群臣,而忍之于天下之百姓乎!夫以陛下恭俭之德拟于唐虞,而百姓穷困之弊钧于秦汉。秦汉竭天下之力以奉一身,陛下竭天下之力以资众人。其用心虽殊,其病民一也。此臣之所以尤戚戚者也。又宫掖者,风俗之原也;贵近者,众庶之法也。故宫掖之所尚,则外必为之;贵近之所好,则下必效之,自然之势也。是以内自京师士大夫,外及远方之人,下及军中士伍、圳亩农民,其服食器用,比于数十年之前,皆华靡而不实矣。土之所有,今人见之皆以为鄙陋而笑之矣。夫天地之产有常,而人类日繁,耕者寖寡,而游手日众。嗜欲无极,而风俗日奢。欲财力之无屈,得乎哉!又府史胥徒之属,居无廪禄,进无荣望,皆以啖民为生者也。上自公府省寺,诸路监司、州县乡村、仓场库务之吏,词说追呼,租税繇役,出纳会计,凡有毫釐之事关其手者,非赂遗则不行。是以百姓破家坏产者,非县官赋役独能使之然也,太半尽于吏家矣。此民之所以重困者也。又国家比来政令宽弛,百职隳废。在上者简倨而不加省察,在下者侵盗而恣为奸利。是以每有营造贸买,其所费财物什倍于前,而所收功利曾不一二,此国用之所以尤不足者也。又自古百官皆有常员,而国家用磨勘之法,满岁则迁。日滋月益,无复限极。是以一官至数百人,则俸禄有增而无损矣。又近岁养兵,务多不务精。夫兵多而不精,则力用寡而衣粮费。衣粮费则府库耗,府库耗则赐赉稀。是以不足者岂惟民哉,兵亦贫矣。策之失者,无甚于此也。凡此数者,皆所以竭民财者也。陛下安得熟视而无所变更邪?臣愚伏愿陛下观今日之弊,思将来之患,深自抑损,先由近始。凡宗室外戚后宫内臣以至外廷之臣,俸给赐予,皆循祖宗旧规,勿复得援用近岁侥倖之例。其踰越常分,妄有干求者,一皆塞绝,分毫勿许。若祈请不已者,宜严加惩谴,以警其馀。凡文思院后苑作所为奇巧珍玩之物,不急而无用者,一皆罢省。内自妃嫔,外及宗戚,下至臣庶之家,敢以奢丽之物夸眩相高,及贡献赂遗以求悦媚者,亦明治其罪,而焚毁其物于四达之衢。专用朴素,以率先天下,矫正风俗。然后登用廉良,诛退贪残,保佑公直,销除奸蠹,澄清庶官,选练战士,不禄无功,不食无用。如此行之,久而不懈,臣见御府之财将朽蠹而无所容贮,太仓之粟将弥漫而不可盖藏,农夫弃粮于圳亩,商贾让财于道路矣。孰与今日汲汲以应目前之求,懔懔以忧将来之困乎!夫食货者,天下之急务。今穷之如是,而宰相不以为忧。意者以为非己之职故也。臣愿复置总计使之官,使宰相领之。凡天下之金帛钱谷,隶于三司及不隶三司,如内藏、奉宸库之类,总计使皆统之。小事则官长专达,大事则谋于总计使而后行之。岁终则上其出入之数于总计使,总计使量入以为出。若入寡而出多,则总计使察其所以然之理,求其费用之可省者,以奏而省之。必使岁馀三分之一以为储蓄,备禦不虞。凡三司使、副使、判官、转运使、及掌内藏、奉宸等库之官,皆委总计使察其能否,考其功状,以奏而诛赏之。若总计使久试无效,则乞陛下罢退其人,更置之。议者必以为宰相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不当领钱谷之职,是皆愚人不知治体者之言。昔舜举八恺,使主后土,奏庶艰食,贸迁有无,地平天成,九功惟叙。《周礼》冢宰以九职、九赋、九式、九贡之法治财用。唐制以宰相领盐铁、度支、户部。国初亦以宰相都提举三司、水陆发运等使。是则钱谷自古及今,皆宰相之职也。今译经润文,犹以宰相领之,岂有食货国之大政,而谓之非宰相之事乎?必若府库空竭,闾阎愁困,四方之民流转死亡,而曰我能论道经邦、燮理阴阳,非愚臣之所知也。臣不胜狂愚,冒犯忌讳,惟陛下裁察。臣光昧死再拜上疏(《司马公文集》卷二三。又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六,《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二,《太平治迹统类》卷九,《九朝编年备要》卷一六,《玉海》卷一八五,《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卷七八、八○,《群英会元截江网》卷九,《历代名臣奏议》卷二六四,《右编》卷三三,《续资治通鉴》卷六○。)。
弘:原无,据右引补。
御试策 南宋 · 王十朋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一六、《梅溪先生廷试策》卷一、《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五六、《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六、《宋史》卷三八七《王十朋传》、《南宋书》卷三三、《南宋文范》卷二八
问:盖闻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仰惟祖宗以来,立经陈纪,百度著明,细大毕举,皆列圣相授之模,为万世不刊之典。朕缵绍丕图,恪守洪业,凡一号令,一施为,靡不稽诸故实,惟祖宗成法是宪是若。然画一之禁、赏刑之具犹昔也,而奸弊未尽革;赋歛之制、经常之度犹昔也,而财用未甚裕,取士之科、作成之法犹昔也,而人才尚未盛;黜陟之典、训迪之方犹昔也,而官师或未励。其咎安在,岂道虽久而不渝,法有时而或弊,损益之宜有不可已邪,抑推而行之者非其人耶?朕欲参稽典册之训,讲明推行之要,俾祖宗之治复见于今,其必有道。子大夫学古入官,明于治道,蕴畜以待问久矣。详著于篇,朕将亲览。
臣对:臣闻有家法,有天下法,人臣以家法为一家之法,人君以家法为天下之法。人君之与人臣,虽名分不同,而法有小大之异,至于能世守其法者,则皆曰权而已。人臣能执一家之权,守一家之法,以示其子孙,则必世为名家;人君能执天下之权,守其家法以为天下法,贻厥子孙而施诸罔极,则必世为有道之国。盖法者治家、治天下之大具,而权者又持法之要术也。今陛下亲屈至尊,廷集多士,访治道于清问之中,首以监于先王成宪、恪守祖宗之法为言,是则陛下欲守家法以为天下法者,固已得之矣。臣获以一介草茅,与子大夫之列,仰承圣诏,其敢不展尽底蕴,茂明大对,以为陛下遵祖宗、守成法之献邪?臣之所欲言者无他焉,亦曰揽权而已。尝谓君者天也,天之所以为天者,以其聪明刚健,司庆赏刑威之权而不昧也。君之所以为君者,以其能宪天聪明,体天刚健,司庆赏刑威之权而不下移也。天执天之权而为天,君执君之权而为君,故天与君同称大于域中,而君之名号必以天配。以天道而王天下也,则谓之天王;以天德而子兆民也,则谓之天子;居九五正中之位,则谓之天位;享万寿无疆之禄,则谓之天禄;五服五章者谓之天命,五刑五用者谓之天讨,就之如日者谓之天表,畏之如神者谓之天威。居曰天阙,器曰天仗,法曰天宪,诏曰天语。天之大不可以有加,君之大亦不可以有加者,以其咸能司域中之权而已矣。恭惟陛下蕴聪明之德,体刚健之资,躬亲听断,动法祖宗。一诏令之下而万民莫不鼓舞者,如天之雷风;一德泽之布而万民莫不涵泳者,如天之雨露。开众正之路,杜群枉之门,而万民莫不悦服者,如天之清明;为政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万民莫不拭目以观者,如天之运行而不息。巍巍乎,荡荡乎,固不可以有加矣。而臣犹以法天揽权为言者,盖陛下之德虽不可以有加,而臣子之心每以有加亡已而望陛下,此臣所以昧死尽言而不知讳也。臣伏读圣策,首以「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为言,次及于祖宗立经陈纪,列圣相授之道,又次以今日奉行而不能无四者之弊为问。臣有以见陛下知致治之道,在乎守成宪,遵祖宗,欲革今日之弊也。臣切谓陛下能揽福威之权,率自己出,则成宪有不难守,祖宗有不难法,时弊有不难革,天下有不难治,凡所以策臣者,皆不足为陛下忧矣。不然,陛下虽勤勤问之,臣虽譊譊诵之,无益也。臣观自古善言治之人,未尝不以揽权为先;自古善致治之君,亦未尝不以揽权为先。「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者,箕子告武王之言也。「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至于无道,则自诸侯大夫出」者,孔子垂戒后世之言也。谓「庆赏刑威曰君,君能制命为义」者,左氏记时人之言也。谓「堂陛不可以相陵,首足不可以相反」者,贾谊告文帝之言也。此臣所谓善言治之人未尝不以揽权为先也。三皇官天下者,揽福威之权以官之也;五帝家天下者,揽福威之权以家之也;三王计安天下而历年长且久者,揽福威之权以安之也。汉宣帝善法祖宗之君也,然其所以能守祖宗之法、致中兴之业者,无他焉,以其能革霍光专政之弊,躬揽福威之权而已。观其总核名实,信赏必罚,斋居决事,听断惟精,而神爵、五凤之治,号为吏称民安,功光祖宗、业垂后裔者,盖本乎此也。光武亦善法祖宗之君也,然其所以能守祖宗之法、建中兴之功者,无他焉,以其能鉴西京不竞之祸,躬揽福威之权而已。观其总揽权纲,明慎政体,退功臣而进文吏,戢弓矢而散马牛,建武之政号为止戈之武,系隆我汉,同符高祖者,盖本乎此也。唐明皇善法祖宗之君也,然其所以能守祖宗之法、致开元之治者,以其能革前朝权戚干政之弊,躬揽福威之权而已。初,明皇锐于求治,姚崇设十事以要说之,其大概则劝其揽权也。帝自谓能行,由是励精为治,责成于下而权归于上矣。宪宗亦善法祖宗之君也,然其所以能守祖宗之法、致元和之治者,以其能惩前日沾沾小人窃柄之弊,躬揽福威之权而已。初,宪宗锐于致治,杜黄裳惧不得其要,劝其操执纲领要得其大者,帝嘉纳之,由是励精为治,纪律设张,赫然号中兴矣。此臣所谓自古善致治之君,未尝不以揽权为先也。陛下惩前日权臣专政之久,收还福威之柄,运独化于陶钧,裁万机于独断,天下翕然称陛下为英主,凛凛乎汉宣帝、光武、唐明皇、宪宗之上矣。而臣尤劝陛下揽权者,非欲陛下衡石程书,如秦皇帝,而谓之揽权也;又非欲陛下传餐听政,如隋文帝,而谓之揽权也;又非欲其强明自任,亲治细事,不任宰相,如唐德宗,而谓之揽权也;又非欲其精于吏事,以察为明,无复仁恩,如唐宣宗,而谓之揽权也。盖欲陛下惩其所既往,戒其所未然,操持把握,不可一日而少纵之,使福威之柄一出于上,不至于下移而已。臣切谓陛下欲守祖宗之法,莫若躬揽福威之权,欲揽福威之权,又莫若行陛下平日之所学。五经泛言治道,而《春秋》者人主揽权之书也。陛下圣学高明,缉熙不倦,万机之暇,笃好此书,固尝亲洒宸翰以书经传,刊之琬琰,以诏学者矣。迩者,又命儒学近臣于经筵讲读之,是则夫子二百四十二年行事之书,固已默得于圣心之妙。至于其间可谓揽权之法者,臣请为陛下诵之。《春秋》书王曰「天王」者,所以为人君法天揽权之法;有书「王」不书「天」者,所以为人君不能法天揽权之戒。书朝、书会者,欲朝会之权必出于天子也;书侵、书伐者,欲征伐之权必出于天子也,书僣礼乱乐者,欲其收礼乐之权也;书僣赏滥罚者,欲其收赏罚之权也。权在诸侯,则讥之,如践土之盟之类是也;权在大夫则刺之,如鸡泽之盟之类是也。先王人而后诸侯者,欲权在王人也;内中国而外夷狄者,欲权在中国也。书「盗」一字者,所以戒小人之窃权也;书「阍」一字者,所以防刑人之弄权也。凡一字之褒重于华衮者,皆所以劝人君揽权以作福;凡一字之贬重于斧钺者,皆所以劝人君揽权以作威。臣愿陛下尊圣人之经,行圣人之言,以是正天下之名分,以是定天下之邪正,以是成天下之事业,则何患乎不能监先王之宪、遵祖宗之法、革今日之弊邪?臣伏读圣策曰:「仰惟祖宗以来,立经陈纪,百度著明,细大毕举,皆列圣相授之模,为万世不刊之典。朕缵绍丕图,恪守洪业,凡一号令,一施为,靡不稽诸故实,惟祖宗成法是宪是若」。臣有以见陛下谦恭仰畏,不以聪明自居,必欲行祖宗之法,以致中兴之治也。臣以谓陛下欲法祖宗以致治,又不可不法《春秋》以揽权。臣谨按《春秋》有变古则讥之之书,有存古则幸之之书,有复古则善之之书。经书「初献六羽」者,讥隐公不能守祖宗之法而轻变先王之乐也;书「初税亩」者,讥宣公不能守祖宗之法而轻变成周之彻也。此所谓变古则讥之者也。书「犹三望」者,讥僖公不郊而幸其犹三望;书「犹朝于庙」者,讥文公不告朔而幸其犹朝于庙。此所谓存古则幸之者也。襄公十一年,书「作三军」者,讥其变古也;昭公五年,书「舍中军」者,善其复古也。此所谓复古则善之者也。《书》曰:「无作聪明乱旧章」。《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汉惠帝用曹参,守萧何之法,而海内晏然。武帝用张汤,取高皇帝之法纷更之,而盗贼半天下。守祖宗之法者其治如此,变祖宗之法者其乱如彼,为人主者其可自坏其家法耶?我太祖、太宗肇造我宋之家法者也,真宗、仁宗至于列圣,守我宋之家法者也。先正大臣若范质、赵普之徒,相与造我宋之家法者也,在真宗时,有若李沆、王旦、寇准,在仁宗时,有若王曾、李迪、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之徒,相与守我宋之家法者也。侧闻庆历中仁宗出御书十三轴,凡三十五事,其一曰遵祖宗训。二曰奉真考业。三曰祖宗艰难,不敢有坠。四曰真宗爱民,孝思感噎。故当时君圣臣良,持循法度,四十二年之间治效卓然者,盖本乎此。又闻熙宁中,先正司马光于经筵进讲,至萧何、曹参事,谓参不变何法,得守成之道,且言祖宗之法不可变也。异日吕惠卿进讲,立说以破之,谓法有一年一变者,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是也;有五年一变者,巡守考制度是也;有三十年一变者,刑罚世轻世重是也。光随而折之曰:「布法象魏,布旧法也,非变也。诸侯有变礼易乐者,王巡守则诛之,王不自变也。刑,新国用轻典,乱国用重典,平国用中典,是谓世轻世重,非变法也」。观二臣之言,亦足以见其人之邪正矣。陛下自即位以来,固未尝不遵守祖宗成法。比年有出于一时申请,权宜而行者,致与成法或相牴牾。迩者陛下面谕群臣,谓国家政事并宜遵守祖宗,今又发于清问,以求致治之效。臣有以见陛下得持盈守成之道,真仁宗之用心矣。然臣复以揽权为言者,盖《春秋》讥时王失揽权之道,故诸侯遂有变法之弊。今陛下欲守祖宗之法,宜用《春秋》赏罚之权以御之可也。大臣有清净如曹参者,宜命之持循;忠正如司马光者,宜俾之讨论;变乱如张汤者,则诛之;异议如吕惠卿者,则斥之。如是则祖宗良法美意,可以垂万世而无弊矣,尚何患乎天下之不治哉!臣伏读圣策曰:「画一之法,赏刑之具犹昔也,而奸弊未尽革」。臣有以见陛下欲行祖宗之法,在乎明赏刑以革弊也。臣切谓欲奸弊之尽革,不可不法《春秋》以揽权。盖《春秋》之法,非孔子之法也,成周之法也,故杜预曰:「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经有书赏者,如锡命威公、锡命文公、锡命成公之类,皆所以讥时王之滥赏,非周公之赏也。有书刑者,如杀其大夫、放其大夫、杀其公子之类,皆所以讥时君之滥刑,非周公之刑也。时王失周公赏刑之法,不能革当时之奸弊,故仲尼以笔削之权代之,善劝而淫惧焉。我祖宗制赏刑之法,载在有司,画一之章,昭然可睹,创之者如萧,守之者如曹。未尝有滥赏也,而赏必当乎功;未尝有淫刑也,而刑必当乎罪。历世行之,弊无不革者,盖以圣祖神宗能揽权于上,而群臣能奉行于下故也。故司马光自为谏官及为侍从,尝以人君致治之道三献之仁宗,又献之英宗,又献之神宗,而其二说则在乎信赏必罚也。三宗既用其言,以致极治矣。光以清德雅望,执政于元祐之初,躬行其言以革时弊,进退群臣邪正之甚者十数人,天下皆服其赏刑之当,一时之弊亦无不革者。我三宗真盛德之君,而光亦可谓救时贤相也。今者陛下躬亲万机,一新时政,斥逐奸邪,登用耆旧,禁锢者释,告讦者诛,兹赏刑之至公而革弊之甚大者也。圣策犹以奸弊未革为忧者,岂今日朝廷犹有僭赏滥罚如春秋时乎?臣不敢不陈其大槩。夫人主赏刑之大者,莫若进退天下之人才。今陛下每进一人,必出于陛下素知其贤,亲自识擢可也。不然,则出于大臣侍从公心荐举可也。不然,则采于舆论而天下国人皆曰贤可也。苟不出于三者,而一旦遽进之,则议者必曰:「某人之进也,出于某人阴为之地也」。如是,则一人之滥进,有以损陛下作福之权矣。陛下每退一人,必出于陛下灼知其罪,震怒而赐谴可也。不然,则出于谏官御史公言论列可也。不然,则得于佥言而天下国人皆曰有罪可也。苟不出于三者,而一旦遽退之,则议者必曰:「某人之退也,出于某人阴有以中之也」。如是一人之误退,有以损陛下作威之权矣。昔舜举十六相,而天下说其赏之当;去四凶人,而天下服其罚之公。陛下苟能以祖宗制赏刑为法,以虞舜用赏刑为心,执《春秋》赏刑之权以御之,则何患乎奸弊之不革耶?若夫有某劳进某秩以为赏,犯某事得某罪以为罚,此特有司之职耳,非人主福威之大者,臣不复为陛下言之也。臣伏读圣策曰:「赋歛之制、经常之度犹昔也,而财用未甚裕」。臣有以见陛下欲行祖宗之法,在乎裕财用以经邦也。臣切谓欲财用之有裕,又不可不法《春秋》以揽权。谨按《春秋》书「臧孙辰告籴于齐」者,讥庄公不节国用,一岁不熟而告急于外也;书「初税亩」者,讥宣公不节国用,变成周什一之法至于履亩而税也。书「作丘甲」者,讥成公不节国用,至于以丘而出甲也;书「用田赋」者,讥哀公不节国用,至于用亩而出军赋也。《春秋》书「告」者不宜告,书「初」者不宜初,书「作」者不宜作,书「用」者不宜用。臣由是知《春秋》赋税之书,为人君节用裕财之训明矣。昔孔子对齐景公之问政,不曰「政在生财」,而曰「政在节财」;有若对鲁哀公之问年饥,不告之以生财之术,而告之以「盍彻」。臣又知裕国之术实在乎节用也。侧闻太祖皇帝有言曰:「我以四海之富,宫殿悉以金银为饰,力亦可办。但念我为天下守财耳,岂可妄用?古称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呜呼,大哉言乎!真可为万世子孙保国之训也。又闻仁宗圣性尤务俭约,器用止于漆素,衾褥止用黄絁。嘉祐间临轩策士,出《富民之要在节俭》以为御题,时吕溱赋曰:「国用既节,民财乃丰」。仁宗悦之,擢为第一。观仁宗取士命题之意,又真可为万世子孙保国之训也。又闻熙宁初,司马光、王安石同对,论及救灾节用事,安石曰:「国用不足者,以未得善理财者也」。光曰:「善理财者不过头会箕歛以尽民财,民穷为盗,非国之福」。安石曰:「不然。善理财者,不加赋而上用足」。光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万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此乃桑弘羊欺汉武帝之言,太史公书之,以见武帝不明耳」。司马光之名言,真可谓节用理财之法、聚歛毒民者之深戒也。陛下自和戎以来,兵革不用二十年矣,是宜仓廪富实,贯朽粟陈,如成、康、文、景时可也,而圣策乃以财用未裕为忧。虽臣亦切疑之,岂国家用度之际,有所未节乎,奢侈之风有所未革乎,不急之务、无名之费尚繁乎?今赋入不及祖宗全盛之日,而用度不减祖宗全盛之时。三年郊祀之礼所不可免者,而臣下赏赐之费有可得而省也。不得已之岁币所不可免者,而使命往来之费可得而省也。百官之俸所不可免者,而冗官可得而省也。六军之养所不可免者,而冗兵可得而省也。臣所谓用度之际有所未节者如此之类,不止乎此也。朝廷往尝屡有禁销金之令矣,而妇人以销金为衣服者,今犹自若也。又尝有禁铺翠之令矣,而妇人以翠羽为首饰者,今犹自若也。是岂法令之不可禁乎,岂宫中服浣濯之化,衣不曳地之风未形于外乎?臣所谓奢侈之风有所未革者,盖在乎此也。臣又闻之道路,谓远夷外国有以无益之奇玩,易我有用之资财者。池台、苑囿、车骑、服御有未能无所增益者,中贵外戚、便嬖使令、倡优伶官之徒有未能无非时赏赐者,臣所谓不急之务、无名之费尚繁者,盖在乎此也。昔汉文帝躬行节俭以化民,而海内至于富庶。臣愿陛下揽权于上而革众弊,以文帝及我太祖、仁宗恭俭为法,以《春秋》所书为戒,则何患乎财用之不裕乎?若夫自同于聚歛之臣,献生财之术,则臣不敢也。臣伏读圣策曰:「取士之科、作成之法犹昔也,而人才犹未盛」。臣有以见陛下知致治之道在乎得士,而欲人才之盛如祖宗时也。臣切谓陛下欲人才之盛,宜揽育才取士之权。臣谨按《春秋》书「作丘甲」,《谷梁》因论古者有四民,而以士民为首。范宁释之曰:「士者,治道艺者也」。又按经书「单伯送王姬」,《谷梁》曰:「单伯者,我之命大夫也」。范宁释之曰:「古者诸侯贡士于夫子,大国三人,次国二人,小国一人」。又按《公羊春秋》曰:「什一行而颂声作」。何休因论及成周之时,井田校室之制、大学小学之法、养士取士之说为甚详。又按经赦许止之罪,《谷梁》曰:子生三月,「不免水火,母之罪也。羁贯成童,不就师傅,父之罪也。就师傅学问无方,心志不通,己之罪也。心志既通而名誉不彰,朋友之罪也。名誉既彰而有司不举,有司之罪也。有司举之而王者不用,王者之过也」。《春秋》伤时王失育才取士之权,而默寓其意于笔削之际。《公羊》、《谷梁》、范宁、何休之徒,从而发明之,亦可谓有功于风教矣。我祖宗以来,取士于科举,是古者诸侯贡士之法也,养士于太学,是古者校庠序之法也。又有制科以待非常之士,是有取于汉唐盛世之法也。进士科或用诗赋,或用经义,虽更变不同,而未尝不得人也。大学之士或出于舍选,或出于科举,虽作成不同,而亦未尝不得人也。二百年间,名臣钜儒,建勋立业,背项相望,莫不由此涂出,可谓盛矣。陛下往者虽在干戈日不暇给之中,而亦未尝废俎豆之事。自偃兵以来,复兴太学以养诸生,其取士之科、作成之法,一遵祖宗之旧,恩甚渥也。而圣策犹以人才未甚盛为忧者,臣辄献揽权之说焉。今取士之科、作成之法虽曰犹昔,而人才非昔者,由福威之权下移于前日故也。夫法之至公者莫如取士,名器之至重者莫如科第,往岁权臣子孙、门客省闱殿试,类皆窃巍科,而有司以国家名器为媚权臣之具,而欲得人可乎?朝廷比因外台之言,例行驳放,士论莫不称快。臣愿陛下常揽福威之权以御之,严诏有司,谨取士之公法,而无蹈往年之覆辙可也。至所谓作成者,盖欲作成其器,如鸢飞鱼跃,涵养其平日之刚方,而成就其异时之远大者耳,非取其能絺章绘句,以媒青紫也。自权臣以身障天下之言路,而庠序之士养谀成风,科举之文不敢以一言及时务,欲士气之振可乎?臣闻嘉祐间,仁宗以制科取士,时应诏者数人,眉山苏辙之言最为切直,考官以上无失德而辙妄言,欲黜之,独司马光慨然主其事。仁宗曰:「朕以直言求士,其可以直言弃之邪」?擢寘异等。此陛下取士之家法也。臣愿陛下以仁宗为法,以前日权臣之事为戒,命庠序去谤讪之规,科举革忌讳之禁,有司取忠谠之论。将见贤良方正、茂才异等、直言极谏之士济济而出,如仁宗时矣,尚何患人才之不盛乎?臣伏读圣策曰:「黜陟之典、训迪之方犹昔也,而官师或未励」。臣有以见陛下知致治之道在乎得人,而欲官师之励如祖宗时也。臣切谓欲官师之励,宜揽黜陟贤否之权。谨按《春秋》隐十一年书「滕侯」,至威二年别书「滕子」,范宁曰:「前称侯今称子者,盖时王所黜」。隐二年书「纪子」,至威二年则书「纪侯」,范宁曰:「前称子今称侯者,盖时王所进」。臣切谓《春秋》时王不能黜陟诸侯,是必夫子以赏罚之权因其贤否而黜陟之也。又按经书,楚曰「荆」,《公羊》曰:「荆者何?州名也。州不若国,国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何休释之曰:「圣人因周有夺爵之法,故备七等之科以进退之」。臣是以知《春秋》实夫子黜陟之公法也。故为臣而知《春秋》者则必为忠臣,盖《春秋》以责忠臣之至,训迪天下之为人臣者也。为子而知《春秋》者则必为孝子,盖《春秋》以责孝子之至,训迪天下之为人子者也。我国家任官之法,上自公卿百执事,下至一郡一县之吏,无非以公道黜陟之,固无异虞舜三载考绩之法也。有学以教之于未仕之前,有法以禁之于筮仕之后,无非以公道训迪之,固无异乎成周训迪厥官之方也。故当时为官师者罔不勉励厥职。坐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是宰相之励其职也;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是谏官之励其职也;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者,是御史之励其职也。百官励其职于朝,守令励其职于郡县,是以祖宗之世,内外多任职之臣,故其致治之效远出汉唐之上。今陛下任贤使能,以建中兴之治,黜陟之法、训迪之方无非遵祖宗之时,而圣策乃以官师未励为忧者,臣辄献揽权之说焉。今黜陟之法、训迪之方虽曰犹昔,而治效非昔者,由福威之权下移于前日故也。夫法之至公者莫大乎黜陟,而治乱之所系者莫重乎官师。曩者内外用事之臣,多出乎权门之亲戚故旧朋党,文臣或非清流而滥居清要之职,武臣或无军功而滥居将帅之任,贿赂公行,其门如市,郡县之吏,其浊如泥,是皆官曹澄清时可堪一笑者。至于一言忤意,虽无罪而亦斥,睚眦之怨,虽忠贤而必诛。其一时黜陟皆出乎喜怒爱憎之私,无复有唐虞考绩、李唐四善二十七最之法,求欲其尽瘁励职,可乎?若夫所谓训迪者,盖将以忠义训迪之,使其忘身徇国而已,非欲训迪其巧进取、善造请以事权势也。当权门炙手可热之时,搢绅相率为佞之不暇,孰有以忠义相训迪者乎?至于今日而官师犹未励者,以其承积习之后,而馀弊未革故也。陛下必欲官师咸励厥职,莫若大明黜陟于上,而以黜陟之次者付之宰相,又其次者付之吏部,又其次者付之监司可也。昔庆历中,仁宗黜夏竦等,用杜、韩、范、富以为执政,以欧阳脩、余靖、王素、蔡襄为谏官,皆天下之望,鲁人石介作《圣德颂》以揄扬之。此陛下黜陟之家法也。臣愿陛下以仁宗为法,以前日权臣之事为戒,执福威之大柄以为黜陟之法,明忠孝之大节以为训迪之方。如是,则尚何患乎官师之不励职如祖宗时乎?臣伏读圣策,谓:「奸弊未尽革,财用未甚裕,人才尚未盛,官师或未励,其咎安在,岂道虽久而不渝,法有时而或弊,损益之宜有不可已邪,抑推而行之者非其人邪?朕欲参稽典策之训,讲明推行之要,俾祖宗致治之效复见于今,其必有道」。臣仰见陛下愿治之切,思慕祖宗之深,欲聿追其盛德大业者,可谓勤且至矣。然臣已陈揽权之说于前,且以《春秋》,为献。抑尝闻先儒曾参有言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春秋》之学,陛下既已深得之,复能尊其所闻,行其所知,揽福威之权以守祖宗之家法,则赏刑当而天下悦矣,奸弊不患乎不革;节俭行而天下化矣,财用不患乎不裕;取士公而贤能出矣,人才不患乎不盛;黜陟明而邪正分矣,官师不患乎不励。祖宗致治之效,又何患乎不复见于今邪?若夫所谓道虽久而不渝,法有时而或弊,损益之宜有不可已者。臣按先儒释《春秋》有变周之文、从周之质之说,又有商变夏、周变商、春秋变周之说。臣以谓《春秋》未尝变周也,特因时而救弊耳。又尝闻董仲舒之言曰:「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救其偏者,所以补其弊而已矣」。我祖宗之法譬犹大厦,弊则修之,不可更造。苟不知遵守而轻务改更,臣恐风雨之不芘也,损益之宜有不可已者。臣愿以仲舒补弊之说为献,可乎?若夫所谓「推而行之,有非其人」者,臣按《春秋》书「乃」一字,如「公子遂如齐,至黄乃复」之类,《谷梁》释之曰:「乃者,亡乎人之辞也」。盖言任用不得其人耳。又尝闻荀卿之言曰:「有治人无治法」。夏商周之法非不善也,苟得其人,监于成宪常如傅说之言,遵先王之法常如孟子之言,率由旧章常如诗人之言,则夏商周虽至今存可也。汉唐之法亦非不善也,苟得其人常如曹参之守法,宋景之守文,魏相、李绛之奉行故事,则汉唐虽至今存可也。祖宗之法非不甚善也,苟得其人常如司马光之徒持守成之论,则垂之万世与天地并久可也。陛下既知前日推而行之非其人矣,则今日又不可不慎择焉。臣愿以荀卿有治人之言为献,可乎?若夫参稽典策之训,则有历朝之国典在焉,祖宗之宝训政要在焉,有司之成法在焉,朝廷之故事在焉。陛下宜诏执政与百执事之人参稽而奉行之可也。若夫讲明推行之要,则无若乎揽权。陛下提纲振领,而以万目之繁付之臣下可也。陛下终策臣曰:「子大夫学古入官,明于治道,蕴畜以待问久矣。详著于篇,朕得亲览」。此陛下导臣使言,臣不敢不尽言也。臣闻人主开求言之路,必将有听言之实。人臣遇得言之秋,不可无献言之诚。盖求言之路不常开,而得言之秋不易遇。今陛下开求言之路,而臣遇得言之秋,陛下有听言之实,臣其可无献言之诚乎!臣复有一言以为陛下献者,欲陛下正身以为揽权之本也。按《春秋》书正者,杜预谓欲其体元而居正。《公羊》又有「君子大居正」之说。谓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者,董仲舒之论正也。谓人君所行必正道,所发必正言,所居必正位,所近必正人者,刘蕡之论正也。臣观自古人君能正身以化下者,莫如周文王,不能正身以化下者,莫如汉武帝。文王宅心于正道之中,其勤劳则日昃不遑暇食,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万民惟正之供,故能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见于《思齐》之诗。在位之臣皆节俭正直,见于《羔羊》之诗。人伦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纯被其化,又见于《驺虞》之诗。文王能自正其身,而其下化之如此。若夫武帝则不然,其所以自治其身与其下应之者,皆不正也。帝好谀也,故公孙弘曲学以应之;帝好刑也,故张汤曲法以应之;帝好利也,故孔仅、桑弘羊以剥下益上应之;帝好兵也,故卫青、霍去病以拓土开疆应之;帝好夸大也,故司马相如作《封禅书》以应之;帝好神仙也,故文成五利之徒以左道应之。武帝不能自正其身,而其下应之如彼。臣愿陛下以文王为法,以武帝为戒,端厥心居以为化本,非正勿视,非正非听,非正勿言,非正勿动。其用人也不必问其才不才,而先察其正不正。是果正人也,其进则为治之表,其可以其才不足而不与之进乎?是果不正人也,其进则为乱之机,其可以其才有馀而使之进乎?其听言也必观其言之是与非,斯可以见其人之邪与正。有逊志之言必将察之,曰:彼何为而投吾之所好哉,是必不正人之言也,是言之有害于我者也,其可以其逊吾志而受之邪?有逆耳之言必将察之,曰:彼何为而犯吾之所恶哉,是必正人之言也,是言之有益于我也,其可以其逆吾耳而不受邪?左右誉言日闻必察之,曰:是必不正人也,是必阿大夫之类也,是必善结吾左右以求誉者也,退之可矣。左右毁言日闻必察之,曰:是未必非正人也,是必即墨大夫之类也,是必不善结吾左右以致毁者也,进之可矣。如是则一念虑无非正心,一云为无非正道,左右前后侍御仆从罔匪正人,殆见四方万里,风行草偃,莫不一于正矣。臣愿陛下以是为揽权之本,而又任贤以为揽权之助,广览兼听以尽揽权之美。权在陛下之手则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虽社稷之大计、天下之大事,皆可以不动声色而为之,况区区四者之弊,尚何足以轸渊衷之念哉!臣闻主圣臣直,惟陛下赦其狂愚,不胜幸甚,臣昧死,臣谨对。